第三篇 精英的小辮子 第15章廣學會的精英戰略

對於西學,國門未開前的日本,比中國要幸運一點,因為他們有蘭學,雖然式微,但一直都沒有中斷。中國明末由耶穌會帶來的西學熱潮,隨著明朝的覆滅已經消逝,到了西方人再次叩門的時候,中國的西學已經連影子都沒有了。不僅萬國輿圖不見了,連已經翻譯過來的歐幾裏得的幾何學也沒有了。挨了一次打的中國人,出了幾本有關西方的書,魏源的《海國圖志》,徐繼畬的《瀛寰志略》,無非是介紹了一點西方的地理和政治狀況,跟西學連邊都還沒沾。中國人真正介紹西學,還是在1860年代,李鴻章的江南制造總局附設的編譯所開始的。只是,這樣的所謂西學,也無非是最粗淺的數學和聲光化電,西方中學課本的內容。為了把那點粗淺的西學知識介紹給中國人,編譯者真是煞費苦心,我們不僅因此有了漢字的元素周期表,也有了稀奇古怪的漢字表達的數學物理公式。在那個時代真正輸入一點貨真價實的西學的人,還是傳教士。

在國門還沒被打開之前,新教的傳教士們就已經來了。來廣州禁煙的林則徐,就跟這些傳教士有了一些接觸。而這些傳教士教出來的中國教士梁亞發,就已經寫出了《勸世良言》這樣的小冊子,這個小冊子後來刺激了一個叫洪秀全的人,在中國惹出了一場大亂子。在中國人自己啟動變革,發動洋務運動之後,新教的傳教士們更加活躍。這些主要來自英美的新教人士,雖然跟天主教的同行一樣,在意“中華歸主”,在中國傳播福音,但卻更樂意讓中國人接受西學,暗中促進中國的改變,向西方學習,發生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的改變。新教傳教士們做這種事,還有一個專門的機構,叫做廣學會。

廣學會的核心人物是李提摩太,這個來自英國的傳教士,擔任廣學會的總幹事長達二十五年之久。李提摩太對於中國的文化很有興趣,跟利瑪竇一樣,喜歡跟士大夫談儒學,對於佛道兩教也持寬容態度。但他更有興趣的,卻是促使中國的改變,他的一句口頭禪就是:“Conversion by the million(千方百計促進改變)。”當然,這個改變,是向西方的方向在變。在他看來,在當時的中國,最快的促進改變的方式,是通過出版物介紹西方、介紹西學的。而介紹的對象,不是平民百姓,而是中國的精英。首先是有功名的士紳,按李提摩太的估計,當時中國的進士、舉人和秀才加起來有五十到一百萬,而各省縣令以上的文官有兩千二百八十九人,武官營官以上有一千九百八十七人,各種學官有一千七百六十人,駐在各省省會的高級候補官員有兩千人。這些人,都是廣學會做工作的對象。在他們的如意算盤裏,只要這些人中的百分之五能受影響,就會有相當的成效。當時廣學會最有名的雜志《萬國公報》(英文名字原來是Chinese Globe Magazine,意為“中文全球雜志”,後來改為A Review of the Times,直譯應為“時代觀察”),雜志題頭下面的一行小字說明是:本刊是為推廣與泰西各國有關的地理、歷史、文明、政治、宗教、科學、藝術、工業及一般進步知識的期刊。這本雜志跟當時的其他傳教讀本一樣,都是贈送的,每每派專人送到各個衙門之中。在京則隨京報一同,分送王公大臣。同時,也在每年的科舉考試期間,向各個層次的舉子分發。

但是,從1875年到甲午戰前(1894年)將近二十年間,這樣的煞費苦心的促進改變,卻收效甚微。多數舉子和官員,拿到刊物往往隨手一丟,只有江浙和廣東的極少數人,比如像張元濟、孫詒讓、沈曾植以及廣州萬木草堂康有為的弟子們,才會把這刊物當回事。而其他人,只是到了甲午之後才如夢方醒,知道了學習西學的必要,到處找尋當日被他們丟棄的《萬國公報》。在甲午戰後的中國維新變法期間,廣學會的傳教士李提摩太和林樂知等人成了維新派的老師,往來密切。那時,不僅《萬國公報》成了寶貝,連李提摩太和助手蔡爾康翻譯的馬肯西著的《泰西新史攬要》,在1895年之後也成為最風行的讀物。康梁講西方歷史,尤其是梁啟超在《時務報》上談的有關西方歷史的內容,幾乎都出自這本西方歷史著作。在中日甲午戰爭過程中,《萬國公報》陸續發表的有關戰爭的消息、言論、文件和密電,也被編輯成書,取名《中東戰紀本末》,多次重印。梁啟超編的《西學書目表》和蔡元培編的《東西學書錄》,都把這本書介紹為應讀之書。維新派在1898年初編的《皇朝經世文新編》中,收錄論文五百八十篇,其中最多的是梁啟超,其次是康有為,第三名就是李提摩太。維新派在北京最初辦的刊物,居然也叫《萬國公報》。在變法期間,《萬國公報》還上達最高層,八國聯軍入侵之後,有心的傳教士在皇宮裏發現了光緒所存放的全套的《萬國公報》。維新人士還計劃讓皇帝請李提摩太做政治顧問,但因為政變發生,沒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