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哪個社會好 無為的專制

跟老子一樣,韓非也主張君主無為。

君主無為,理由有三。

首先,君無為,才尊貴。

韓非說,天底下最高級的,莫過於道和德。道,弘大而無形;德,核理而普至。它們有什麽作為呢?沒有,卻至高無上無與倫比。而且,正因為居高臨下無所作為,道才能生萬物,德才能成陰陽。此外,秤能知輕重,尺能正長短,君能馭群臣,也都是這個道理。

由此可見,獨尊者無為,無為者獨尊。君主既然要唯我獨尊,就不能像群臣那樣整天忙忙碌碌;君主既然要當裁判員,那就不能再當運動員。

其次,君無為,才明智。

道理也很簡單:一件事情,有人做,就有人不做。你做了,他就不做。你一個人做了,大家就都不做。然而一個國家,要做的事情數也數不清,君主一個人做得完嗎?既然做不完,不如一件都不做。

相反,君主不做,臣下自然會做;君主閑下來,臣下就忙起來。這就叫“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將自舉之”。那麽,是君主一個人忙合算,還是大家去忙合算?是君主一個人忙可行,還是大家去忙可行?不用說吧!

第三,君無為,才安全。

道理同樣簡單:君主一旦做事,臣下就會揣摩。事情做得越多,臣下揣摩到的東西就越多。如果君主還表現出操作具體事務的能力,底牌就會被摸得一清二楚。沒有了神秘感,君主還怎麽當?所以韓非說:“上有所長,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28]

相反,如果君主永遠都一言不發,面無表情,不置可否,高深莫測,臣下就戰戰兢兢,既不敢偷奸耍滑,又不敢欺上瞞下,更不敢覬覦政權。用韓非的話說,就叫“明君無為於上,群臣竦(悚)懼乎下”。[29]

顯然,這是強者的權謀。

權謀是從老子那裏學來的。不過,老子的權謀屬於弱者,是弱者的智慧。《老子》一書再三強調統治者要放低身段,強調柔能克剛,弱能勝強,就因為他是弱勢群體的代表(詳見本書第五章)。

韓非卻是強勢的。或者說,他代表著強勢的一方。對於這一點,韓非也毫不諱言——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30]

很清楚,君主可以無為,就因為“要在中央”,即中央集權。中央集權,君主才握有絕對權力。有此權力,君主才能無為,也才敢無為。

權力,是無為的前提。

集權,是無為的保障。

這就與老子和莊子都不相同。老子的社會理想,是“小政府,大社會;民自治,君無為”,基本上無需權力。莊子追求自然和自由,主張“上如標枝,民如野鹿”,更只會反感和抗拒權力。因此,盡管老和莊有區別,但,無中心甚至無政府,卻是一致的。

有中心的,是孔子。

孔子其實也贊成“無為而治”,只不過儒家更喜歡稱之為“垂拱而治”。孔子認為,一種好的政治,就應該像“天上的星星參北鬥”,自然而然。只不過,這種好的政治來自道德。執政者必須“為政以德”,在道德上做出表率,靠高尚的品格來感召民眾,才有可能像北極星那樣“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31]

沒錯,孔子的北鬥是“道德中心”。

韓非的卻是“權力中心”。占據這個中心的,是中央集權體制下的君主,包括當時各國的國王,更包括後來帝國的皇帝。他們,就是法家系統中的北極星。

當然,這些“北辰”也並非什麽都不做。比如“使雞司夜,令狸執鼠”,讓臣民各盡所能,各司其職,便是君王要做的。他們需要做這些事,也必須做這些事。[32]

因為這是權力的體現。

好在這項工作並不復雜。按照韓非的設計,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應該早已將所有的閑雜人等,包括被稱之為“五蠹之民”的儒生、俠士、食客、縱橫家和工商業者統統消滅,只留下農民和戰士,以及管理農民和戰士的官員,很“幹凈”,也很“單純”。[33]

顯然,這是一種專制。

然而這種專制卻又是無為的。這不僅因為最高統治權和決策權在君主手裏,還因為這種專制依靠的是所謂“法治”。用韓非的話說,就叫做“寄治亂於法術,托是非於賞罰,屬輕重於權衡”。[34]

也就是說,一切交給制度和法令。君主即便專制,也不必親自動手。

對!人不治,法來治。

人不專制,法來專制。

這正是法家叫做“法家”的原因,也是法家及其主張備受爭議的原因,必須從長計議(詳見本書第六章)。但可以肯定,韓非主張的無為而治,是有制度保障的。有此保障,君主便可安居其所,自有臣民前來效勞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