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勝造反 大澤鄉

陳勝是一名戍卒。[6]

戍卒是士兵的一種。秦國的兵制,是男丁每一百人中五十人務農,五十人當兵,服役年齡為二十三歲。新兵先在郡縣服役一個月,叫“更卒”;然後赴京都宿衛一年,叫“正卒”;最後到國境戍邊一年,叫“戍卒”。[7]

戍卒,即邊防軍。

陳勝和吳廣,就是被朝廷征調入伍,準備派到北方去戍邊的。他們入伍前都是平民,入伍後則擔任屯長。屯長相當於班長或小隊長,並非軍官,只能算“兵頭將尾”。在帝國龐大的軍事系統中,可謂微不足道。

這樣兩個人,怎麽會撼動了天下?

他們自己,多半也想不到。

於是一個故事被編造了出來,並載入史冊。這故事說,陳勝當兵之前曾在地主家幫工。有一天工間休息時,他突然對夥伴們說,將來要是富貴了,誰也不要忘記誰。

眾人皆笑。

夥伴們說,你一個打工的,哪來的富貴?

陳勝則仰天長嘆: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這當然是編故事。包括陳勝字涉,吳廣字叔,也是編造的。像他們那樣的平民,哪來的字?就算有,也是稱王之後的事。之前,沒準連名都沒有。要知道,就連當過亭長的劉邦也無名無字,只能按照排行叫劉季。

只有項羽的名和字靠譜,因為他們家是貴族。項羽見到南巡的秦始皇,脫口而出說“彼可取而代也”,也同樣靠譜。因為他有這樣的資格,也有這樣的性格。

陳勝的話卻靠不住。他憑什麽說自己是鴻鵠,夥伴們是燕雀?所謂“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也不可靠。走到田間的高處休息一下是可能的,因失望而嘆恨不已則不可能。怎麽會失望呢?他原本就無望。

何況“悵恨久之”雲雲,是典型的“文青範兒”。文藝男青年和文藝女青年有此情緒,倒不奇怪。先為雇農後為戍卒的陳勝,怎麽會如此多愁善感?

因此,這故事是編出來的。

編造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寫史的人所編,甚至幹脆就是司馬遷編的。司馬遷並非不編故事,《史記》一書中編造的痕跡時有可見。何況司馬遷是敬重陳勝的。他把陳勝的傳記稱為世家,就是證明。

另一種可能,則是當時的人編的,甚至就是陳勝的打工夥伴所編。當然,是在他稱王之後。由於是當事人的“回憶錄”,因此頗具公信力,也就被史家采信。

兩種可能,都存在。

但,編造又是必需的。編造故事,是因為歷史需要解釋。如果一件事情幾乎不可思議,就更需要解釋。

陳勝創造的奇跡就是。

是啊,一個苦孩子,一個打工仔,一個像牛馬一樣被驅趕到邊疆去當炮灰的戍卒,既沒有孔子那樣的學問,又沒有範蠡那樣的財富,憑什麽一舉成功,以至於“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8]

也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從小就非同尋常。

這當然很能服眾,也很能勵志,還似乎很能說明問題,因此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編的人樂意編,傳的人也樂意傳。真實不真實,管他呢!

所以,名人們的兒時故事,尤其是那些帶有勵志色彩的故事,多半只能姑妄聽之,不可信以為真。

實際上,陳勝的起義完全事出偶然。

這是秦二世元年(前209)的七月。陳勝和吳廣一行九百人,因奉命戍邊漁陽,臨時集結在大澤鄉。我們不知道這九百人都是從哪裏征調來的,只知道陳勝是陽城人,吳廣是陽夏人,且都是住在閭裏左側的平民。

一群素不相識的人就這樣走在了一起,對自己的命運和前程則都很茫然。是啊,陽城在今河南省登封市,陽夏在今河南省太康縣,大澤鄉在今安徽省宿州市,漁陽則在今北京市密雲縣。有關系嗎?沒有。

但,山高路遠,是肯定的。

身不由己和前途莫測,也是肯定的。因為誰都不知道,作為戍卒,到了漁陽以後還能不能生還。

更糟糕的是,他們遇到了雨。

瓢潑大雨沒有預告地從天而降,四野之內一片泥濘。通往漁陽的道路已被毀壞,大雨卻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在無奈地等待多日之後,如期趕到漁陽已完全沒有可能。不能按時到達,等待他們的便是軍法。

九百人的無助和無望,不難想象。

幸運的是,他們當中有陳勝、吳廣。陳勝和吳廣是怎麽成為朋友的,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倆是九百戍卒中最不願意坐以待斃的,也是最有頭腦的人。

陳勝和吳廣算了一筆賬。他們說——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亡,不是死亡,是逃亡;等,不是等待,是同等。這句話的意思是:逃跑也是死,造反也是死。反正難逃一死,那就不如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