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尊儒術 可疑的獨尊

漢武帝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這是一件影響到千秋萬代的大事。從此,中華帝國有了國家意識形態,也有了恒定的核心價值。帝國作為一種制度,也才穩定地延續了兩千多年。

當然,秦制和秦政,也因此變成漢制和漢政。

這並不容易,因為武帝的祖先都不喜歡儒家。比如劉邦,是只要一看見儒生,就忍不住要摘下他們的帽子往裏面撒尿的。武帝尊儒,不怕得罪祖爺爺的在天之靈?[1]

更麻煩的是竇太後。竇太後是景帝的母親,武帝的祖母。老太太喜歡的,據說是黃帝和老子,以至於景帝和竇家人都“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2]

結果,鬧出風波來了。

有一天,竇太後招來一個名叫轅固的儒生,要他給自己講解《老子》。轅固卻撇撇嘴說:那是家奴的書。

竇太後勃然大怒,下令讓轅固到豬圈裏去與豬搏鬥。景帝無奈,只好偷偷塞給轅固一把好刀,這位儒生才幸免於難。[3]

太皇太後意見如此,尊儒豈不可疑?

當然。

事實上,漢武帝從來就不是真儒家,更非純儒。他迷信巫術,重用酷吏,都不是儒家贊成的事。他大張旗鼓招聘儒生時,大臣汲黯(讀如急暗)就當面直言:陛下內心世界充滿欲望,又何必裝模作樣講什麽仁義呢?[4]

同樣,竇太後也不是真道家或純道家。她和呂後以來的帝國統治者,是既貴黃老,又重刑名。刑就是刑律,名就是名教。刑律是法家要的,名教則是儒家的主張。所謂“黃老刑名”,首先是按照儒家荀子學派的主張確立君臣名分,然後按照法家的主張依法治國,最後像老子主張的那樣清靜無為,像黃帝那樣垂拱而治。

可見,漢初統治階級的思想雜糅了諸家。竇太後他們要的,也絕非老子主張的小國寡民,更非莊子主張的無政府主義。否則,封建制倒是對的,郡縣制反倒不對了。

這當然絕無可能。

可能的是無為而治,與民休息。

休息是必需的。七年楚漢戰爭之後,舉國上下滿目瘡痍。城池毀滅,良田荒蕪,人口銳減,民不聊生,戶口所存僅十之二三。當時,就連皇帝乘坐的專車,也配不齊四匹顏色相同的馬,將相們甚至只能坐牛車。

據葛劍雄《中國人口史》。《史記》記載:“至漢祖定天下,民之死傷,亦數百萬,是以平城之卒,不過三十萬,方之六國,五損其二。”

於是,高、惠、文、景四朝,都厲行節儉,力求清靜。因此到武帝繼位,國庫裏已是堆滿了糧食堆滿了錢。田野裏牛馬成群,老百姓也人給家足,上流社會更是如果只有母馬可騎,都覺得丟人現眼了。[5]

出土時內盛鮮黃稻穗四束,是文景時期社會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的象征。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

西漢農具,福建省崇安縣漢城遺址出土。

使用時由一人推動,適合半山區和農村田間運輸。

西漢農具,據山東棗莊出土漢畫像石。

此時期的社會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與文、景二帝對農業的重視密不可分。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改弦更張呢?

因為帝國中央的清靜無為,固然造福於底層民眾,卻也便宜了中層豪強,尤其是擁兵自重、割據一方的諸侯王。那些獲得了言論自由的謀臣策士,獲得了人身自由的亡命之徒,更流竄於各王國,搖唇鼓舌,興風作浪。

對此,帝國豈能容忍!

事實上武帝及其臣僚首先打擊的,是“治申(申不害)、商(商鞅)、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者。前三個是法家,後兩個是縱橫家。[6]

顯然,罷黜百家,並非罷黜道家。其實就連法家,也仍然是帝國的執政黨。只不過,法家的思想武器只能掌握在統治者手中,不能讓民間用來對付中央。

看來,罷黜百家的說法是可以商量的。實際上武帝他們也沒有把諸子百家都趕盡殺絕,更沒有派人派兵燒毀民間的藏書。真正要消滅的,是危害政權的縱橫家。

這當然是竇太後也同意的。何況她喜歡清靜,豈會贊同縱橫家的無事生非?

那麽,獨尊儒術,是真的嗎?

是。不過,是獨尊,不是獨存。也就是說,只有儒學才被確立為官學,有著毋庸置疑的至尊地位,是思想文化領域的老大,諸子百家不能與之平起平坐。

問題是,為什麽要獨尊一家呢?

因為統一的帝國需要統一的思想,這是秦始皇就已經意識到的。而且,始皇的焚書,武帝的尊儒,動機和說法都一樣:天下大亂,皆因思想自由,言論不一。既然好不容易法令歸一統,又豈能再眾說紛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