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尊儒術 仕途即前途

的確,董仲舒和公孫弘,是西漢新儒家的兩個代表人物。董仲舒是理論家,他回答了“為什麽要獨尊儒術”;公孫弘是行動派,他解決了“怎樣才能儒術獨尊”。

怎樣才能呢?

壟斷仕途。

這當然是抓住了根本。我們知道,帝國與邦國有一個重要區別:邦國是貴族政治,帝國是官僚政治。帝國的中央政府和地方組織,都由官員代理皇權。如果這些官員都是儒生,儒學的獨尊地位就不可動搖。

然而壟斷仕途並不容易,因為高祖的權力機關原本是軍政府。所謂“非封侯不得拜相”,就是要維護軍人的政權。流血犧牲打下的江山,豈能拱手相讓於儒生?

問題是,軍人政治即貴族政治。如果帝國的官員永遠都是勛貴們的子弟,中央集權就不可能實現。因此,文官政府的建立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得慢慢來。

公孫弘的辦法,是先抓教育。

元朔五年六月,已被封為平津侯的丞相公孫弘,上書請為博士設弟子。博士是秦漢帝國的學術官僚和技術官僚,任務是為皇帝充當顧問。他們雖無決策權和行政權,卻常常列席禦前會議,很有發言權和影響力。

此時,研究諸子百家的博士都已被罷黜,皇帝的顧問團只剩下五經博士。五經就是儒家經典《詩》、《書》、《易》、《禮》、《春秋》。為五經博士設弟子,其實就是動用國家力量和經費,為儒家培養接班人。

公孫弘老謀深算。

五經博士是皇帝的顧問,也是太學的教官。博士弟子就是太學生。他們入學後,每年考試一次,成績優秀的可以做官,成績一般的可以為吏,不及格的退學。

這樣一來,董仲舒建議設立的太學,就不但成為當時唯一的最高學府,也成為帝國官員的培養基地。大批接受了儒家高等教育的年輕人,進入權力機關,走上領導崗位,幹部隊伍的結構為之一變,氣質也變得文質彬彬。[12]

軍人政府,開始轉變為士人政府。

變化讓最高統治者感到滿意,博士弟子的名額也開始逐漸增加:武帝時五十,昭帝時一百,宣帝末二百,元帝時千人,成帝時竟多達三千。

不難想象,每年上千儒生進入各級政府,那會是一種怎樣的局面。至少,獨尊儒術已不再是空談。

與此同時,統治集團與知識階層也達成交易。

知識階層就是士。士在春秋以前是最低一級貴族,在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級平民,在戰國和楚漢之際則是不安定因素。因為士的特點,是有知識,有文化,有技藝,無產業。他們就像毛,必須依附在皮上。沒有皮,就動亂。

西漢初年的情況正是如此。天下一統後,大批依附於各路諸侯的士人下崗待業,流落民間,不知所從。如不妥善安置,豈非又要冒出範增、陳平和蒯通來?

這當然很糟糕。

實際上,武帝登基後,首先要罷黜“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的士,就因為此類人物在當時為數不少,盡管他們的目的不是亂國政,只是找工作。

但是現在好了。漢武帝和公孫弘告訴士人:帝國就是最好的皮,仕途則是最好的前途。只要尊孔讀經,就能拜相封侯,榮華富貴,耀祖光宗。

顯然,這是一種收買。

不過,帝國只收買儒生,卻堪稱高明。因為儒家是主張忠君愛國的。事實上,此後即便在王朝末年,士人都很少參加造反。將起義者們凝聚在一起的,也從來不是儒家思想。赤眉、黃巾、白蓮教、太平天國,都如此。

因此,盡管兩千多年以來,王朝更替在所難免,帝國制度卻穩如泰山。同樣,儒家雖不能絕對壟斷仕途,卻成功地將其他學派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就連後來興起的玄學和佛學,也很難挑戰其老大地位。

這是一筆雙方都很合算的買賣。

是啊,儒家奉獻知識忠誠,帝國開放官位俸祿;儒家謀取了生存空間,帝國得到了國家棟梁;儒家獲得了對意識形態的控制,帝國則把它變成自己的統治工具。

一個獨尊,一個至尊,一個壟斷,一個把玩,他們當然會拍板成交。

但,這又是一筆不平等的交易。

的確,盡管帝國承諾要按照儒家思想來治國,然而在事實上,行王道還是行霸道,卻完全由不得儒生。王道好用夠用時,自然不妨溫文爾雅,歌舞升平。一旦不夠趁手,就會大打出手,甚至殺人如麻。

總之,帝國可以隨心所欲,翻臉不認人,知識階層卻必須履行魔鬼協議,從此交出靈魂,不再有自由的思想和思想的自由。而且,由於這一次的集體出賣,中國知識界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還要遭受無數次磨難和摧殘。

因此,這是另一種“焚坑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