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 陶淵明之隱

跟劉伶、阮籍一樣,陶淵明也嗜酒如命。

陶淵明就是陶潛,淵明是他的字。因為短時間做過彭澤(今屬江西九江)縣令,所以又稱陶彭澤。彭澤縣令依法享有三頃公田,陶淵明竟然吩咐全部種上釀酒用的高粱,聲稱只要能常醉於酒,就心滿意足。後來只是由於太太的強烈抗議,才同意撥出五十畝改種粳稻。[44]

可惜陶淵明並沒能等到高粱成熟,因為上級機關派來了督郵。督郵是郡守派遣到各個縣,監察縣官和縣吏的巡視員,官不大權不小,架子也足。劉備做安喜縣尉時,就因為受不了督郵的氣焰囂張,才掛冠而去。而且,一怒之下鞭打督郵的也不是張飛,而是劉備本人。[45]

這回輪到陶淵明。

督郵來到彭澤時,縣裏的下屬就提醒長官:大人得穿戴整齊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前去拜見。陶淵明同樣受不了這窩囊氣,當即解下官印和綬帶離職走人。只不過,他沒讓督郵挨一頓鞭子,而是留下了一句名言:

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裏小人邪!

陶淵明回家了,從此再不做官。

現在看來,不再做官很可能是他早已產生的想法。據陶淵明自己說,這位只在任上待了八十多天的縣令,原本是想等到一年後再走的。但他的妹妹突然去世,只好辭職奔喪,時間是在義熙元年(405)的十一月。高粱也好粳稻也罷,恐怕還沒種下去呢![46]

於是就連陶淵明為什麽要突然辭職,是因為督郵還是因為妹妹,都成了無頭案。三頃公田六分之五種高粱,六分之一種粳稻,也只是說說而已。

但辭官以後的陶淵明,心情似乎特別舒暢。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回歸:小船一搖一擺緩緩行駛在江上,江風吹拂著身上的衣裳。遇到岸邊的行人,便詢問前面的路程還有多遠,只覺得晨曦出現得太晚太晚。

歸心似箭啊!

到家以後更是欣喜。仆人和孩子在門前迎候,自己則看見家門便一路狂奔。庭院裏的小路已經荒蕪,所幸松樹和菊花還在,更讓人高興的是窖中有酒盈樽。那就坐在南窗下自斟自飲吧!你看那山谷中飄出的雲可有心機?那紛紛回巢的鳥兒也不過是累了而已。[47]

一切都那麽自然,回家的感覺真好!

決心永不做官的陶淵明開始了自己的田園生活。實際上他在擔任彭澤縣令之前就已經參加農業勞動,此番不過重操舊業。然而陶彭澤的技術水平似乎不敢恭維,因為“種豆南山下”的結果,竟然是“草盛豆苗稀”。[48]

好在陶淵明的躬耕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謀心。一個有著僮仆的家庭,大約也不會指望男主人在農業生產方面的貢獻。所以他可以在自家院子裏閑庭漫步,他筆下的田園生活則雖然艱苦,卻充滿詩意: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49]

清晨,雞鳴狗吠之中,遠處的人家若隱若現,自己的村落炊煙裊裊,這是農村最尋常不過的景象,在陶淵明的眼裏卻是那樣的清新、恬靜、怡然自得。

當然,他眼中的田野也十分迷人: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50]

疇(讀如籌)就是田地。平曠的田野上吹著遠來的清風,茁壯成長的禾苗欣欣向榮,這是怎樣地讓人陶醉!

如此詩句當然是不朽的,陶淵明也因此而獲得了“田園詩人”的桂冠,甚至被視為真隱士的典型。因為他不像某些號稱隱士的人,隱居的目的是擡高身價。陶淵明可是再也不曾出山的,交往的對象也只有農夫: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51]

好一個“但道桑麻長”!他關心的竟只有收成。

這就連農夫都看不下去。據說某天早上,有位農民拎著一壺酒來看望陶淵明。這位好心腸的農夫誠懇地對那田園詩人說:我們這種地方不該是先生您屈就的。現在舉世都在同流合汙,先生又為什麽不可以隨波逐流呢?

陶淵明謝絕了農夫的好意。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們還是一起喝了這杯酒吧!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後來,陶淵明把這件事寫進了詩中: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52]

詩是好詩,事可存疑,也不必較真。但,一大早聽見有人敲門,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就去迎接,這種心情和心理是真實的。顯然,陶淵明渴望與人交往。他也許躲避官場躲避政治,卻並不躲避社會。

其實就連對政治,也未必毫不關心。據說,陶淵明寫詩作文標注日期,絕不使用劉宋的年號。也就是說,他並不承認劉裕的宋是合法政權,他的心目中只有晉。[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