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價值觀 真真假假

當我們打開歷史的長卷,把魏晉風度次第展開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幅難以看懂的畫面。因為裏面有太多的自相矛盾和令人費解,還很可能集於一人之身。

比如王戎。

王戎是竹林七賢之一,也是嵇康和阮籍的好朋友。跟阮籍一起到漂亮老板娘那裏買酒喝的就有他,盡管他比阮籍小了二十歲。有一次,嵇康、阮籍、山濤和劉伶在一起喝酒,王戎後到。阮籍說:你這俗物又來敗壞興致。王戎卻笑著說:你們這幫人的興致豈能敗壞得了![1]

那麽,王戎俗嗎?

俗不可耐。他雖然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卻一毛不拔。侄兒結婚送件便衣,又要了回來;女兒回娘家,也拉下臉來暗示她歸還嫁妝。家裏的李子拿出去賣,又怕人家得了好種,竟不厭其煩鉆破果核,還跟老婆半夜三更擺開籌碼算賬,真可謂財迷心竅。[2]

然而俗不可耐的王戎卻又風流倜儻飄逸瀟灑。所謂目光炯炯如巖下閃電,說的就是他,而且還是玉人兒裴楷的評論。說“瓊林玉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這句話的,也是王戎。他甚至七歲時就表現出從容鎮定的風度,在攀欄咆哮的老虎面前紋絲不動,讓魏明帝曹叡大為驚詫。[3]

命都不在乎的,要什麽錢呢?

奇怪!

因此也有人說,王戎貪財跟劉備種菜和阮籍酗酒性質一樣,都是為了避免成為政治鬥爭中的假想敵。[4]

這當然僅供參考。但財迷王戎跟他的財迷老婆相當恩愛浪漫大約是事實,因為王太太稱王戎為卿。當時的習慣和風俗,是尊稱曰君,相當於“您”;昵稱曰卿,相當於“你”。因此按照禮教,太太應該稱他夫君。

可是王太不管不顧,偏要叫卿。王戎糾正,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親你愛你,這才用你叫你,我不用你叫你,誰有資格用你叫你)?王戎也只好聽之任之。[5]

從此留下一個成語:卿卿我我。

如此看來,王戎簡直一身都是矛盾。他身材短小卻目光如電,吝嗇貪財卻雅量非凡,是大名士也是大孝子,放浪形骸卻又兒女情長。兒子王萬去世後,山簡(山濤之子)去看他,王戎正哭得死去活來。這當然很另類。因為按照禮教,父母去世才該痛不欲生,兒子死了卻大可不必。

於是山簡說:請節哀!再說也不至於此。

王戎卻說:聖人超凡脫俗,愚民麻木不仁。他們對待情感,或者淡然若忘,或者不知所以。最看重也最專注於感情的,恰恰正是我們這類人啊!

這就叫“情之所鐘,正在我輩”。[6]

王戎的話並不錯,魏晉人確實最重感情。一位姓王字伯輿的名士,甚至在登上茅山(在今江蘇句容)時放聲大哭說:瑯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7]

梟雄如桓溫,也如此。他西征成漢路過三峽時,軍中有人捉到一只小猿猴。失去了孩子的母猿一路哀號,在岸邊跟隨百裏,最後跳上船來,當即死亡。剖其腹,腸皆寸寸斷。桓溫得知,立即將捕猿人撤職查辦。[8]

揮舞戰刀者,也有柔軟的心。

桓溫甚至多愁善感。北伐路過某地時,看見自己三十年前種下的柳樹已經很粗,便感慨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於是手扶柳枝,潸然淚下。[9]

為王徽之吹過笛子的桓伊就更是如此。他是只要一聽見有人唱挽歌,就要跟著喊一聲“奈何”的。這裏的“奈何”不是“怎麽辦”的意思,只不過是挽歌的組成部分。然而逝者與桓伊並無關系,他喊什麽“奈何”呢?

難怪謝安說:子野(桓伊)可謂一往有深情。[10]

情感是最真實的,唯情感不可作偽,因此重情感者必率性。真實而率性,正是魏晉風度的構成部分,魏晉名士的基本要求。簡文帝司馬昱就曾這樣點評一個名叫王述的名士:此人才能平平,又不能淡泊名利,只因為有那麽一點點真率,便足以超過其他人許許多多。[11]

簡文帝說的王述,就是後來與謝安並肩作戰的王坦之的父親。他在被任命為尚書令(宮廷秘書長)時,接到命令就去上任。王坦之便說:大人似乎應該辭讓。

王述問:為什麽?資格不夠還是能力不強?

坦之說:都沒問題,但謙讓是美德。

王述感慨地說:既然能夠勝任,何必要去謙讓?人們都說青出於藍,我看你根本就比不上我。[12]

這真可謂全身都是率真。[13]

率真的王述也有一個率真的女婿,他就是謝安的弟弟謝萬。王述擔任揚州刺史時,謝萬居然頭戴綸巾坐著轎子沖進官署說:人們都說大人癡,大人果然癡!

王述卻說:正是如此!只不過好名聲來得太晚。[14]

如此翁婿,按照儒家禮教簡直不成體統,在當時的士林中卻傳為美談。這說明什麽呢?說明大多數人在內心深處,其實是肯定和向往真性情的。這種向往和肯定的背後,則是魏晉風度體現和追求的價值和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