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價值觀 畸形的獨立

西晉永嘉五年(311),匈奴漢國將領羯人石勒大破晉軍於苦縣(今河南鹿邑),晉軍將士十萬多人無一幸免,王公大臣也悉數被俘,包括他們的元帥。

元帥叫王衍。

王衍字夷甫,瑯邪臨沂人,是王戎的堂弟,也是魏晉名士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皮膚非常之白,以至於他的手跟麈尾的白玉柄很難區別。他也非常漂亮,王敦就說王衍跟眾人坐在一起,就像珠玉在瓦片石塊當中。[27]

何況王衍的風度也極好,王戎所謂“瓊林玉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說的就是他,王導則說他高峻秀拔,有如壁立千仞。所以,王衍在士林中威望很高,甚至成為名士的標杆,人們一提起他幾乎都是贊不絕口。[28]

然而壁立千仞的王衍在被俘之後卻風骨全無。石勒問他晉軍為什麽會戰敗,他卻回答自己並不管事,還勸那胡人趁機稱帝。如此諉過於人又賣身投靠,讓奴隸出身的石勒十分憤怒。他說:太尉名揚四海身居高位,怎麽能說沒有責任?我看破壞天下的罪魁禍首,正是您老人家!

結果,全身癱軟的王衍被扶了出去。

不過石勒倒也沒想殺他,因為王衍實在漂亮。猶豫再三之後,心存惻隱的石勒問部下:本將縱橫天下,從沒見過這麽有風采的,能饒他一死不?

部下說:他又不會為我們賣命,留著有什麽用?

石勒說:那也不能動刀。

王衍終於沒能像庾亮和李勢妹那樣死裏逃生,他的漂亮只為自己換得了一種死法:在夜裏被推倒的墻砸死。臨死前,王衍追悔莫及地說:我等當年如能勤勞國事,不癡迷於清談,也不至於會有今天啊![29]

難怪桓溫認為,北方的淪陷此人要負責任。[30]

很難說西晉的滅亡就該歸咎於王衍的空談誤國,實際上這個王朝從誕生之日起就已經該死。至少,恢復封建制度的司馬炎,釀成八王之亂的賈南風,還有他們在曹魏時期大搞陰謀詭計和宮廷政變的祖宗,也都是禍亂之源。

但王衍的兩面性,同樣毋庸置疑。

作為名士的標杆,王衍無疑是漂亮的。據說,山濤看見童年的他,曾驚訝地說:誰家女人,能生出這樣的孩子!王衍也是瀟灑的。由於痛恨老婆貪財,他發誓口中絕不提“錢”字。老婆不信,吩咐婢女用錢把床圍起來。王衍的辦法則是喊了一聲:來人呀!把這些東西拿走![31]

不清高嗎?清高。

然而清高的王衍其實勢利。他的女兒原本嫁給了太子司馬遹為妃,司馬遹受賈皇後迫害,王戎立即上表朝廷提出離婚。他擔任宰輔後,也不以國家安危為念,而是費盡心機為自己留後路,還自鳴得意地說狡兔就得有三窟。他的貪生怕死和賣國求榮,其實不足為奇。[32]

看來追求真實的魏晉,也同時彌漫著虛偽。或者準確地說,魏晉的時代特征就是充滿矛盾:漂亮又醜陋,清高又貪婪,瀟灑又勢利,高雅又庸俗,真實又虛偽。這就像西方人看不懂的日本人:好鬥又溫和,喜新又守舊,崇尚武力又極其愛美,倨傲自尊又彬彬有禮。

沒錯,菊花與刀。[33]

只不過在日本,菊是皇家族徽,刀是武士象征,魏晉則菊花和刀都在士族手中,既在陶淵明的東籬下,也在簡文帝的華林園,還在王敦和桓溫的軍營裏。因為就連兩晉的皇族也原本是士族,並且以士族自居和自豪。

錢幣背面為十六瓣八重表菊紋,為日本皇室家徽。

源自平安時期的朝廷最高等級儀式用太刀,只有皇族及參議以上的公卿可佩用。菊與刀,兩者構成同一幅畫,也揭示了日本國民性格的雙重矛盾性。

士族才是魏晉的主人翁。

的確,中華之有士族,正如歐洲之有騎士,日本之有武士。他們都是相對獨立的階層,圈子意識很強,有自己的一整套價值體系、行為規範、道德觀念和審美標準。比方說,以尊重女性為美德(歐洲騎士),以完成責任為天職(日本武士),以血統純正為高貴(魏晉士族)。

然而魏晉的士族,與歐洲的騎士、日本的武士又是不同的。後者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個人身份和職業標志,士族卻相當看重家族的地位、血脈和傳統。由是之故,騎士離開軍團即為劍客,武士失去宗主便成浪人,魏晉之士如果出身寒門,或家道中落,那就什麽都不是。

於是士族的獨立,就無可避免地具有雙重性。

實際上從漢末起,士大夫階層就一直在尋求獨立。這固然因為要反對外戚和宦官幹政,更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才是最能維護文化價值的人。這是他們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因此當仁而不讓於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