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鮮卑人 轉折關頭

崔浩是由於撰寫國史而死的。

此案發生在皇太子拓跋晃死前一年,但似乎與太子並無關系,盡管恃寵而驕的崔浩從來不把這個未來的皇帝放在眼裏,兩人的矛盾也是連南朝都知道的公開秘密。不過崔浩也好,太子也罷,都無法決定對方的命運。掌握著他們命運前途的仍然是太武帝,也只能是太武帝。[21]

那麽,太武帝為什麽要殺崔浩?

因為憤怒,因為失望,而拓跋燾對崔浩原本是寄予厚望的。在蕩平了北方諸國之後,太武帝覺得偉大的北魏已經不能再沒有一部國史。於是他給崔浩下達詔書,讓他領銜完成這個任務。給出的指令是:務從實錄。[22]

崔浩欣然命筆。

學富五車又歷仕三朝的崔浩信心滿滿,然而這種自信心卻讓他身首異處。國史完成後,頭腦發熱的崔浩在他人慫恿下,竟將這部得意之作刻於石碑,耗資三百萬做成方圓百步的碑林,任何人都可以前往觀看閱讀,等於是自作主張地公開發表了未經審閱的北魏國家史。

可惜崔浩並非生活在網絡時代,動用國庫經費建成的碑林也不該是他的自媒體。更何況崔浩為了彰顯自己的職業道德和學術良心,對某些必須“為尊者諱”的故事一概秉筆直書。這就觸動了鮮卑敏感的神經。要知道,作為曾經的野蠻人,他們的祖上可是並不怎麽文雅的。

投訴信雪片般地飛到了禦前。

太武帝勃然大怒。他萬萬沒有想到,崔浩竟會如此辜負聖恩。修史詔書從“我太祖道武皇帝”說起,一直說到“豈朕一人獲濟於此”,意思難道還不清楚嗎?務從實錄是不要漏掉豐功偉績,誰讓你“肆意誹謗”來著?

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人不殺又該殺誰?

崔浩血濺刑場。[23]

此案常常被看作胡漢矛盾沖突的典型,其實不然。崔浩之死應該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國史案不過是導火索。事實上太武帝對“誹謗”一事並未深究,參與撰寫此書的漢人也並非全都被殺,比如高允就幸免於難。[24]

漢人高允是這部《國書》的主筆,也是皇太子拓跋晃的老師。因此案發之後,太子便把並不知情的老師請進東宮住下。第二天帶他去見皇帝時,又特地交代高允:一會兒皇上問起來,我怎麽說,老師就跟著怎麽說。

高允問:什麽事呀?

太子說:進去就知道了。

進殿以後,拓跋晃便極力為高允開脫。太子說:高允從來就小心謹慎,不敢自作主張。此番雖與崔浩同事,但崔浩專橫跋扈,高允人微言輕,請皇上赦免其罪。

太武帝問高允:這部書都是崔浩寫的嗎?

高允回答:除了太祖那部分,都是臣與崔浩寫的。不過崔浩只是總裁,著述方面臣多於浩。

太武帝大怒:高允罪過大多了,怎麽能不殺?

拓跋晃忙說:天威嚴重,高允剛才是嚇糊塗了。

太武帝問高允:真是太子說的那樣嗎?

高允卻回答:不是的。臣以不才,謬參其事,罪該萬死。太子殿下不過因為臣陪讀東宮,想為臣討一條小命罷了。皇上不問,臣不敢說。皇上垂問,臣也不敢糊塗。

太武帝大為感動。他回過頭來對拓跋晃說:如此正直和誠信,豈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於是不但赦免高允,還讓他擔任專案組的組長,起草國史案的處分決定。

高允卻遲遲不能下筆。

猶豫是可想而知的。因為按照有關部門的意見,自崔浩以下涉案人員一百二十八人,統統都要滅五族。於是,高允面見皇帝據理力爭。高允直言:有沒有漏網之魚,臣不敢說;這麽多人都判死刑,臣也不敢同意。

結果,高允救下了幾千條人命。[25]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功德無量的高允健康地活到九十八歲,五任皇帝都對他禮遇有加。國史案也好,太子黨也罷,也都沒對他造成任何影響。因為高允終其一生都堅守道德底線,甚至清貧到只有草屋數間鹹菜幾壇,讓後來的文成皇帝拓跋濬(讀如俊)感慨不已。[26]

道德,是可以超越民族界限的。

何況此時的民族關系已不同於前。崔浩的父親崔宏是被拓跋珪抓來做官的,崔浩卻為北魏殫精竭慮。實際上崔浩的問題不在於他有抵觸情緒或敵對情緒,反倒在他太把北魏當成自己的國家。這就引起了那些真正主人即鮮卑貴族的反感。當反感找到突破口時,崔浩便不能不死。

沒有證據顯示,後來皇太子拓跋晃的去世,與崔浩之死有什麽關系。但如此之多的奇案頻頻發生,則證明此時的北魏已經到了轉折的關頭。這個轉變將因太武帝的被殺而減緩,直到一個神秘的女人再來啟動新的程序。

這個女人就是馮太後。

跟太武帝拓跋燾一樣,馮太後也一身是謎,只不過這些謎團同時伴隨著緋聞。按照正史的記載,馮太後是文成皇帝拓跋濬的女人,十四歲進宮,兩年後成為皇後,九年後成為太後。這時的她,只有二十五歲。[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