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造新文明 淮河南北

北緯33度對於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或許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這個緯度上下,中西部海拔2000米的秦嶺阻隔了南北的冷暖氣流,其勢延伸到東部即是淮河。淮河與秦嶺共同構成了中國800毫米降水線的分野:以北,年降水量在800毫米以下;以南,在800毫米以上。

以此為界,中華大地被分為南方和北方。

屬於暖溫帶半濕潤地區的北方是遼闊的旱作平原,肥沃的黃土地上生長著小麥和大豆,以及落葉的闊葉林,比如苻堅在前秦的國道旁種植的槐樹。每到秋冬之際,漫山遍野便是一片金黃,然後又在轉眼之間變成枯黑。當河流和空氣都被凍結時,天地間更是充滿了肅殺之氣。

這是出產血性男兒的地方。

南方卻是亞熱帶濕潤地區,即便一月份的平均氣溫也在攝氏零度以上。樹木多為常綠的闊葉林,農作物主要是水稻和油菜。並無結冰期的湖泊裏還有菱角和蓮藕,當然也有魚蝦和螃蟹。在那風吹稻花香兩岸的季節,多情的女子便會為自己的男人獻上輕歌曼舞和美味佳肴。

難怪北方建立的政權一旦撤到了南方,便會變得文恬武嬉起來,直把杭州作汴州。也難怪從古到今,一統天下的總是來自北方靠小米和棍棒養大的武裝力量。

呵呵,勁草朔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淮河南北,是兩樣的風景。

十六國與南北朝,也是不同的時代。

區別是顯著的。從政治的立場看,十六國大分裂,南北朝半統一。從文明的角度講,五胡不如東晉,北朝勝過南朝。也就是說,分裂的十六國變成統一的北魏後,歷史進程就發生了逆轉:胡人的北方不斷進步,漢族的南方每下愈況。北進南退,統一大業便只能由北方來完成。[15]

這一切,又都與那條南北分界線有關。

事實上從東晉開始,淮河就既是地理分界線,也是軍事分界線。後趙與東晉、前燕與東晉、前秦與東晉,都是隔淮而治。淮河南岸從東到西今之淮陰、蚌埠、淮南、信陽一線,也幾乎一直是東晉的邊防前哨和國境線。

可以說,沒有淮河就沒有東晉。

同樣,沒有隔淮而治,也就沒有南方和北方。

是的,在華夏文明的思想體系中,原本沒有南北兩方的概念。南北和東西一樣,都是“中國”的外圍,而非對峙的兩半。從商周到秦漢再到魏晉,華夏民族從來就認為自己住在天下的正當中,全世界也只有這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在魏晉之前就叫中國,魏晉之後則叫中原。[16]

中心首先是文化的。也就是說,文化先進的夏族和華族為中,東西南北是蠻夷和戎狄。統一大帝國誕生後,中心又有了政治意義,即帝都所在為中,東西南北是帝國的郡縣。換句話說,秦漢以前只有中國和四方,秦漢兩代則只有中央和地方,沒有以淮河為界的南方和北方。

漢的中央就是長安和洛陽,魏晉則只有洛陽。洛陽的地理位置,正好在秦嶺至淮河南北分界線的中間偏北。看來周公他們把洛陽稱為“中國”(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並非沒有道理,甚至堪稱慧眼獨具。何況從東漢到西晉,洛陽還做了近三百年帝都,當然是中心。[17]

然而公元311年洛陽的失守,以及五年後長安的淪陷把這一切都改變了。一方面,這兩座文明古城像日耳曼蠻族刀鋒下的羅馬和米蘭一樣慘遭蹂躪;另方面,大批中原士族紛紛南下,試圖把建康變成中國的拜占庭。

這時,我們就有了多種選擇。

第一種是放棄長安和洛陽,華夏文明全面南移,以建康為中心重振旗鼓,並向更南邊的福建、廣東、廣西和海南發展,實現這些地區的徹底華夏化,就像亞歷山大之後北非的希臘化。中原地區則讓給胡人,讓他們發展壯大建立自己的文明,就像希臘北邊的羅馬。

可惜這並不可能。入主中原的並非只有一個民族,而是五個。他們當中也沒有誰堪比羅馬。偏安江左的漢族人民和士大夫也不願意拱手相讓,甚至直到陳朝時期仍然希望收復中原。事實上他們也未必沒有這個能力,只是由於後面將要講到的原因,這一願望總也未能實現。

因此其他的選擇同樣沒有可能。比方說,由北方胡人統一中國,實現全中國的全盤胡化。或者反過來,入華的五胡尊奉建康政府為宗主,組成以晉皇帝為天子的中華聯邦,然後融入華夏文明,實現他們的全盤漢化。

顯然,這都無異於癡人說夢。

不可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秦嶺、淮河的阻隔以及雙方綜合國力和軍事實力的勢均力敵。更重要的是,無論胡漢都認同華夏文明,爭執僅僅在於誰更有代表權。建康方面和漢民族當然不會自動棄權,北方胡人如前秦苻堅或拓跋北魏,則宣稱只有他們才代表華夏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