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潛在危機 張九齡碰壁

張九齡是在居喪期間接到任命的。

這是莫大的信任和恩典。因為帝國以孝治天下,除非萬不得已,官員在居喪期間都必須守在靈前。然而張九齡請求服喪期滿以後再來就職,卻被玄宗拒絕。非但如此,皇帝還在張九齡到京五個月後,將他和裴耀卿分別提拔為中書令和門下侍中,建立起兩省長官同時在位的宰相班子。

張九齡感恩戴德,決心以忠誠報效陛下。

玄宗皇帝也很滿意。沒錯,創作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名句的張九齡是有名的才子,十三歲就寫得一手好文章,參加科舉考試也一舉進士及第,就連文壇領袖張說對他都贊不絕口。他的風度更是堪稱玉樹臨風,以至於玄宗皇帝每次選拔人才都要問上一句:像張九齡嗎?[1]

裴耀卿也不簡單。長期困擾帝國的糧食問題,就是他擔任轉運使期間解決的,據說三年之中積糧七百萬石,節省運費三十萬貫。有人建議他將這一成績上報朝廷,裴耀卿卻回答說:這原本就是公家的錢,怎麽能用來沽名釣譽?[2]

很好!張九齡有道德文章,裴耀卿有管理能力,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又沒有個人恩怨,豈非最佳搭档?

可惜誰都沒有想到,這又是一個短命的班子。開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裴耀卿和張九齡被同時罷免,分別改任尚書省副長官左右丞相。這時,他們擔任侍中和中書令才兩年半,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算起也只有三年。

一般認為,這是因為李林甫使壞。

以“奸相”之名載入史冊的李林甫,是在張九齡和裴耀卿被任命為兩省長官的同時,擔任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論職權,他並不能與那兩位當然宰相分庭抗禮。論出身,作為皇室遠親而進入官場的他,也與大多數科舉官員不同。但是,李林甫乖巧,懂得在張九齡面前裝弱智,唐玄宗面前抖機靈,結果君臣二人都被他蒙蔽,放松了警惕。

其實李林甫並非等閑之輩。正如當年提醒張說防範宇文融的是張九齡,跟宇文融一起聯名彈劾張說的監察部副部長也正是李林甫。可以說,李林甫繼承了宇文融的衣缽,就像張九齡在某種意義上是張說的傳人。

只不過,李林甫更狡猾,張九齡更迂腐。

迂腐表現在張九齡剛剛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提出放棄國家對貨幣發行的壟斷,允許民間鑄造銅錢。這個書生氣十足的提案立即遭到裴耀卿等人的強烈反對,結果當然是胎死腹中,反倒將張九齡的不切實際暴露無遺。

接下來又發生了一個案子。

案子倒也簡單。有兩個人謀殺了一位監察官員,原因是他們認為該官員應該對自己父親的冤死負責。這樣的血親復仇有著悠久的傳統,也被民間視為正當。因為殺父之仇和奪妻之恨都是非報不可的,否則就不是男子漢。何況帝國既然以孝治天下,就沒有判處孝子死刑的道理。

因此,張九齡主張免於追究。

裴耀卿和李林甫則認為王法無情,玄宗皇帝也認為此例決不可開。他在敕書中說:國家制定法律,原本就是要禁止謀殺。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私下復仇,請問天底下又有誰不是孝子?如此仇怨相報,惡性循環,又何時是個盡頭?於是玄宗皇帝下令將那二人杖殺,結果輿論嘩然。民間人士集資安葬了那兩位孝子,表示哀悼的詩文也傳遍朝野。[3]

很難說此事對張九齡的仕途影響如何,但他與玄宗理念不同應該已是不爭的事實。事實上就在一兩個月前,張九齡便因為一項任命跟皇帝陛下大起沖突。

事情也很簡單。有一位將領打敗了契丹,並將契丹王的頭顱傳送京城,讓皇帝郁積多年的悶氣一掃而空。因此按照李唐王朝出將入相的慣例,玄宗提出任命此人為宰相。

張九齡卻說:宰相職位不是用來做獎品的。

唐玄宗說:給個名義,不管政務,行不?

張九齡說:名義也不能隨便亂給。剛剛打敗了契丹就要當宰相,將來消滅了突厥又賞他什麽?

唐玄宗被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4]

過了一年多,張九齡與唐玄宗又起沖突,原因仍然是官員的任命。這次皇帝要獎勵的是河西節度使牛仙客,因為他節約開支,勤於政事,讓防區之內兵強馬壯氣象一新。玄宗正需要這樣的人才,所以提出給他加封尚書的頭銜。

張九齡照例反對。

其實張九齡與牛仙客並無個人恩怨,反對的原因也僅僅由於在他看來,宰相和尚書應該是像他這樣的士大夫,而不該是長期在地方上工作的基層幹部,更不該是軍人。因此他極其傲慢地說:牛仙客當了尚書,朝廷會因之蒙羞。

玄宗只好讓步:封個爵位總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