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向沉淪 宦官亂政

沉淪從宦官監軍那天起就開始了。

廣義地說,宦官就是宮中的男性工作人員,由於星空中帝座之西有宦星而得名。早期的宦官,包括士人(生理正常的良家子弟)和閹人(割去陰莖的男子),東漢開始才全部使用閹人。明代以宦官充任十二監主管,結果所有宦官都被尊稱為“太監”。就像侵華日軍,官兵都叫“太君”。[1]

以閹人為宦官,當然是為了保證後宮嬪妃的貞節和皇家血統的純正,防止出現讓帝王丟失臉面的醜聞。因此,古代君主制國家,包括埃及、波斯、印度、羅馬、阿拉伯、俄羅斯、朝鮮、越南,都有閹人充當宦官,英文名叫eunuch,希臘語的本義是“守護床的人”。

唯一的例外,據說是日本。[2]

宦官制度紮根最深、影響最大是在中國,鬧得最兇是在漢、唐、明,而唐代第一個炙手可熱的宦官是高力士:太子稱他為兄,王公稱他為翁,駙馬只能管他叫爺。就連一人之下如李林甫,萬人之上如安祿山,都得讓他三分。

其他官員當然更是極盡逢迎之能事。據說,高力士曾經在長安修建了一座寶壽寺。寺鐘鑄成之日,滿朝來賀,敲鐘一下捐資十萬,居然沒有一個不敲十次以上的。[3]

吐魯番阿斯塔納古墓出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藏。

這就比太子還風光。

幸運的是,高力士是個聰明人。他得寵卻不驕橫,得勢卻不專斷,順從卻不阿諛,直言卻不觸犯。為人處世,可謂有原則,有底線,有技巧。再加上識大體,顧大局,並不以權謀私,結果皇帝始終信任,朝臣也不反感。[4]

玄宗朝的大臣們甚至應該慶幸有這樣一位宦官。皇帝龍顏大怒,他是滅火劑;君臣之間有摩擦,他是潤滑油。有不少事,都是高力士四兩撥千斤,比如太子之立。當時,李林甫興風作浪,唐玄宗猶豫不決,高力士悄悄說了一句:立嫡以長,誰還敢爭?皇帝大悟,立即拍板立李亨為儲。

這可真是一言興邦。實際上,如果皇帝是當局者,其他有利害關系的是當事人,那麽,旁觀者的作用就有可能是積極的,只不過這旁觀者必須清,既清廉,又清醒。

高力士,就碰巧是這樣的人。

沒錯,碰巧。

事實上,高力士雖然富可敵國,也收受人情,卻沒聽說有過什麽權錢交易。相反,一事當前,他首先考慮的是皇帝的利益。即便提意見,出主意,也是吹耳邊風。作為玄宗最貼身的人,高力士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只是皇帝的家奴。

中晚唐的宦官就完全兩樣。

這一點,最清楚的當然是皇帝自己。開成四年(839)十一月的某一天,大唐第十四任皇帝文宗李昂,突然召來一位翰林院學士,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就愛卿讀書所知,朕可以跟前代的哪位帝王相比?

學士答:臣愚,但天下人都說陛下是堯舜之君。

皇帝說:朕其實是想問,比得上漢獻帝嗎?

該學士大驚失色:陛下怎麽能這樣說?

皇帝答:獻帝只是受制於強臣,朕卻受制於家奴。這樣看起來,朕只怕還不如他。說完,淚如雨下。[5]

文宗說的家奴,就是仇士良。

仇士良可謂宦官亂政的典型人物。他不但專橫跋扈二十多年,而且視皇帝為玩偶。開成年間某天深夜,一位值班的翰林院學士被叫進秘殿,只見四周帷幕重重,仇士良則端坐堂上虎著臉說:太後要換皇帝,你起草詔書吧!

該學士嚇得魂飛魄散:殺頭滅族的事,我不敢!

仇士良沉默片刻,然後拉開帷幕。坐在裏面的,竟是文宗皇帝本人。於是這個宦官頭子陰冷地說:陛下,如果不是這位學士不肯草詔,這地方你恐怕坐不成了。

文宗居然低頭不語。[6]

這實在駭人聽聞,卻有可能。事實上,哀帝之前,大唐九個皇帝,只有兩個(憲宗和敬宗)不是宦官擁立,卻又都是被宦官殺掉的。宦官的勢焰熏天,可謂無以復加。

問題是:何以如此?

直接原因當然是宦官掌握了禁衛軍的兵權。唐代首都的駐軍,早期有南北之分。北門的叫禁軍,保衛皇帝,也就是禁衛軍。南邊的叫衛兵,保衛政府,其實是中央軍。然而安史之亂的結果,是中央軍土崩瓦解,禁衛軍名存實亡。悄然崛起並影響了中晚唐政治的,是神策軍。

神策軍本是哥舒翰為了對付吐蕃而建立的邊防軍,安祿山叛亂後被調往東部戰線。但是,當他們遭到史思明的迎頭痛擊之後,卻發現基地早已被吐蕃占領。也就在這時,他們遇到了在前方監軍的宦官魚朝恩,後者則不失時機地將這支無家可歸的隊伍變成了自己的力量。

接下來,神策軍兩次保衛了皇帝。第一次是吐蕃攻陷長安時,魚朝恩成功地將逃難的代宗接到身邊,並把陛下重新扶上了皇位;第二次是德宗時期發生兵變,皇帝倉皇出逃到奉天(今陜西省乾縣),神策軍趕來救駕。所以,盡管魚朝恩由於專橫跋扈已被代宗誅殺,德宗還是將這支隊伍擴充為左右神策軍,兵權則交給了自己信任的兩個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