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向沉淪 朝臣內訌

藩鎮割據的同時,朝臣們在窩裏鬥。

鬥爭是激烈的。從憲宗到宣宗的半個世紀中,除少數潔身自好或人微言輕者外,朝臣涇渭般地分為兩大派系(當時的說法叫朋黨),各自拉幫結夥,彼此互不相讓。如果牽涉到人事安排,更不惜在禦前會議上臉紅脖子粗。

比如開成三年(838)正月的某日。

本次會議討論的,是一位被貶官員的工作安排。這時的皇帝是文宗。由於反抗宦官亂政失敗,他實際上已成為模範監獄中的體面囚徒,因此一開始就按照某派系與宦官達成的共識提出:某某貶到外地好幾年了,給個官位吧![18]

另一派系的宰相鄭覃(讀如談)立即亮出紅牌:陛下可憐他,就讓他移動幾百裏。如果要提拔,臣申請讓位!

鄭覃的同夥也說:那家夥專搞派系,是小人。

對立面則說:做事要公道,不能講個人好惡!

文宗也說:給個刺史還是可以的。

鄭覃卻說:頂多讓他做洪州司馬。

洪州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距離長安三千裏,而且那人原本就是衡州(今湖南省衡陽市)的司馬。衡州司馬調任洪州司馬,只不過從中州調到了大州,保他的人當然不幹。於是兩派在皇帝面前吵成一鍋粥,互相攻擊,不可開交。

退朝後,文宗問身邊人:宰相這樣,像話嗎?

身邊人說:是不像話,但鄭覃他們也是一片忠心。[19]

文宗沒有再說什麽,也無話可說。他早已領教了兩派的勢同水火和意氣用事,以及自己的無能為力,因此曾經不無感慨地說:消滅朝中派系,比消滅河北叛賊還難。[20]

朝臣們卻不承認這一點。

有一次,憲宗皇帝問:派系鬥爭這麽嚴重,為什麽?

宰相李絳回答說:因為歷朝歷代的帝王,最痛恨的就是派系鬥爭。因此,小人要攻擊君子,就說他們搞派系。派系這東西,說起來可惡,查起來沒影,最方便用來整人。何況君子和君子,本來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難道一定要讓君子和小人苟且在一起,才叫沒有派系嗎?[21]

結論是:沒有派系鬥爭,只有君子小人。

或者說,君子在一起叫同道,小人在一起叫朋黨。[22]

這話聽起來似乎在理,實際操作卻很困難。至少,我們無法分辨當時的兩派,究竟誰是君子,誰是小人,甚至不能通過對無辜者的同情心來進行判斷。因為在唐文宗感嘆“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之後不久,兩派的領軍人物都被打壓排擠出京,而且一貶再貶,罪名則都是莫須有。[23]

同樣,我們也很難指控那些實施排擠誣陷的人,因為他們以反對宦官亂政為己任,而且為此獻出了生命。何況如果這幾個是小人,豈非證明受打壓的是君子?都是君子,又為什麽要弄得勢不兩立,你死我活?講不通吧?[24]

君子小人論,可以休矣!

但,朝臣分為兩派卻是事實。比如李絳,就跟另一位宰相李吉甫是死對頭。吉甫主張什麽,他就反對什麽。李吉甫的兒子李德裕,跟李宗閔、牛僧孺又是死對頭。前面所說鄭覃要打壓的那個被貶官員,就是李宗閔。所以,中晚唐的派系鬥爭,便又叫“二李黨爭”或“牛李黨爭”。 [25]

牛僧孺和李德裕都不是小人。前者拜相,是因為唐穆宗意外發現他是拒絕賄賂的清官。後者則在得勢之後,不顧唐武宗的意願,頂著宦官仇士良的壓力,竭盡全力為自己的政治對手請命,終於在刀下救回了兩位前任宰相的性命。[26]

那麽,兩派窩裏鬥,又是為什麽呢?

與藩鎮有關,與出身也有關。李德裕和鄭覃代表著北朝以來延續數百年的關東世族,牛僧孺和李宗閔一派則多半是進士出身的科舉官員。在對待藩鎮和外族(主要是吐蕃)的問題上,前者持強硬態度,後者主張和平解決。[27]

換句話說,世族系是鷹派,科舉系是鴿派。

政見加門戶,當然針鋒相對。世族系甚至恨不得廢了進士科的考試,只留下明經科。鄭覃就對文宗說:官員有能力就行,何必還要才藝?陳後主和隋煬帝倒是文采斐然,結果國破家亡。進士也一樣,輕浮淺薄,不堪重用。

文宗弱弱地說:也不能一概而論吧?輕薄的人未必都是進士出身,科舉官員中也有敦厚的。再說了,進士科的設立已經二百年,總不能說廢就廢。

鄭覃說:那也不能太擡舉。[28]

呵呵!態度如此強硬,底氣從何而來?

宦官。

沒有證據表明,鄭覃與宦官有什麽勾連。但朝臣的派系與宦官的幫派,則大約確有瓜葛。主戰的世族系李吉甫一派在憲宗朝得勢,就不僅因為憲宗皇帝要遏制藩鎮,也因為宦官頭子吐突承璀(讀如崔)是鷹派。相反,當憲宗皇帝和吐突承璀死於非命,皇帝和宦官頭子都換了人時,用兵就變成了裁軍,掌權的也變成科舉系的李宗閔和牛僧孺了。[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