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詩精神 怛羅斯

岑參被稱為“詩雄”當之無愧,他的詩確實充滿陽剛之氣: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29]

這實在是豪雄之極。

豪雄與性格有關,更與經歷有關。進士及第的岑參曾兩次出塞,先後在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手下任職,足跡遠至今天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吉木薩爾和庫車縣,最近處也到了甘肅武威。唯其如此,他才寫得出這樣鏗鏘有力扣人心弦的詩句: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30]

這是西北重鎮和軍旅生涯的真實寫照。

同樣,也只有親歷者才會道出邊防軍的特殊感受: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31]

的確,西域山高路遠,征戰前途未蔔,回家的日子遙遙無期,平安書信當然彌足珍貴。但,邊防將士卻並非都是強征入伍,自願從軍的也不乏其人,這又是為什麽呢?

高適回答了這個問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32]

這是真實的心理。如前所述,大唐是一個好舞台,為各色人等提供著自我實現的多種可能性,遠赴邊疆建立軍功便是其中之一。那裏固然火山炙熱,冰河寒徹,卻也有濃郁的異國情調,多情的外族姑娘,旦夕可至的揚名機會,一馬平川的廣闊疆場,確實能讓熱血男兒躍躍欲試摩拳擦掌。

更重要的是:天子非常賜顏色。

事實上,從太宗到玄宗,包括女皇的時代,成為世界中心就一直是帝國的夢想。有此夢想也不奇怪。因為長安和羅馬一樣,都曾經是世界首都,只不過一個是東方的,另一個是西方的。因此,盡管羅馬再也回不到從前,卻不等於長安的新主人不可以再造輝煌,尤其是在重歸一統之後。

獎勵邊功,也就成了題中應有之義。

結果是大唐雄辯地證明自己不輸於兩漢。在王朝最強盛的時期,太宗皇帝的繼承者們成功地將伊犁河流域以及今天哈薩克斯坦境內的巴爾喀什湖(Balkhash)、吉爾吉斯斯坦境內的伊塞克湖(Issyk-Kul)和托克馬克(Tokmok,碎葉)都置於掌控之中。據說,李白就出生在那裏。

但是到唐玄宗天寶十載(751),情況就變了。

說起來這也是帝國最沮喪的一年,三員大將幾乎一齊在前方遭遇失敗: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在雲南敗於南詔,東北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敗於契丹和奚人。至於另一場敗仗,則應由岑參曾經的頂頭上司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負責。[33]

這就是著名的怛羅斯戰役(Battle of Talas)。

怛羅斯(怛讀如答)的準確位置已無法確定,一般認為在今天哈薩克斯坦江布爾城。這雖然算不上世界大戰,意義卻是世界性的。交戰雙方是當時的兩個超級大國——大唐和阿拉伯帝國,卷進來的則是夾在當中的大小城邦。

顯然,這裏面有著錯綜復雜的民族和國際關系。簡單地說,就是吐蕃和阿拉伯帝國都對絲綢之路的某些必經之地表現出強烈的占有欲,盡管那裏是大唐的勢力範圍,當地人民也更願意接受大唐的保護,成為中華帝國的藩屬。

吐蕃和阿拉伯卻咄咄逼人。前者一度讓大唐失去了安西四鎮,二十二年後才被武則天收回。阿拉伯帝國則在征服波斯帝國之後,又把前沿陣地延伸到布哈拉和撒馬爾罕,而且進軍塔什幹(Tashkent),騷擾費爾幹納(Fergana)。[34]

這就只能武力解決了。

據陜西禮泉縣唐代長樂公主墓墓道東壁壁畫所繪。

天寶六載(747)七月,兵分三路的高仙芝部一萬騎兵會師今天阿富汗境內的連雲堡,然後乘勝追擊,生擒小勃律王和他的吐蕃王後,讓青藏高原的極西地區重歸大唐。創立奇功的高仙芝,也因此被任命為安西四鎮節度使。[35]

不過,高仙芝立了功,也惹了事。天寶九載(750)十二月,他以簽訂和約的名義誘騙塔什幹(石國)國王,從而使後者成為自己的戰俘。破城之日,高仙芝還屠殺了當地的老弱病殘,並把大量戰利品用駱駝運回了家中。

石國王子逃到其他城邦,向粟特同胞控訴高仙芝的背信棄義,所到之處一片怒火。於是,這些原本依附於大唐的印歐語系民族,決定請阿拉伯人來主持公道,這當然是後者求之不得的。剛從白衣大食(伍麥葉王朝)變成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帝國派出了他們在中亞的部隊,高仙芝則率領遠征軍深入七百裏迎戰,怛羅斯戰役因此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