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逆轉 破鏡難圓

熙寧八年(1075)二月十二日,開封城外的汴河還結著冰的時候,有位信使匆匆出發前往今天的南京。正史沒有記載他到達的日期,但他出現在江寧城時,那裏應該已是一片春光明媚,接到詔書的王安石心中更是暖洋洋的。

沒錯,皇帝讓他回京重新擔任宰相。

王安石沒有片刻猶豫就動身了,甚至有正史說只用七天就到達京師。但這恐怕並靠不住。當時從江寧到開封的標準行程是二十二天,王安石日夜兼程也快不到這個程度,何況他進京之後第一次見到神宗皇帝是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果王安石在三月中上旬就到了開封,當中那麽長時間君臣二人都幹什麽去了?宋神宗不是急於要王安石盡快工作嗎?[1]

這個時間差,讓人疑竇頓生。

實際上也有人認為事情沒那麽簡單,王安石對於自己的復出其實內心糾結,至少並不那麽躍躍欲試,證據則是途經江蘇省邗江縣瓜洲鎮時寫下的那首《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2]

看這意思,他似乎剛剛出發就想著何時回家了。

可惜這同樣不足為憑。詩無達詁。既然劉禹錫的“病樹前頭萬木春”可以解釋為滿朝新貴彈冠相慶,那麽“明月何時照我還”難道不能理解為功成身退衣錦還鄉?況且這首詩是什麽時候寫的也還有爭議,與他的復出沒準毫不相幹。

王安石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不過按照標準行程計算,王安石是在接到任命的第一時間就出發了,也在到達後的第一時間見到了皇帝。因為從二月十二到三月初四,從三月初五到二十七,路上不多不少都剛好二十二天。君臣相見恍如隔世,皇帝的口氣也十分耐人尋味。他說:愛卿離職之後,小人便七嘴八舌,全靠呂惠卿維持。現在清理得差不多了,愛卿可以有所作為。

王安石同樣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只是平靜地說:小人紛紛擾擾,因此不敢安心職守。此番應詔復出,確實希望能夠有所建樹,以此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只不過臣老邁年高身心疲憊,恐怕不能持久,懇請陛下諒察!

宋神宗說:你我君臣不要心存芥蒂就好。[3]

當然應該如此,可惜破鏡重圓又談何容易。實際上復出之後的王安石,與神宗、韓絳和呂惠卿的關系都變了,韓絳甚至因為一件小事大鬧別扭。當時,要任命一個人做市易司提舉官,王安石認可,韓絳反對,皇帝表示不妨讓他幹起來試試看。韓絳便說:如果這樣,臣這宰相做不得了。

皇帝大吃一驚:小事一件,何必如此?

韓絳回答:小事都爭不得,何況大事?

據陳守成著《宋朝汴河船》第85頁。此為北宋常用客船,王安石從江寧前往東京途中,可能乘坐這種船。

王安石和宋神宗都只好讓步。[4]

韓絳這個態度十分怪異。因為按照正史的說法,建議將王安石召回朝廷的人正是他,這一點下面還要再說。但現在看來,他們已經很難重復過去的故事,韓絳也在王安石復職之後半年離開相位去做地方官,再也沒有回到中樞。[5]

至於呂惠卿,更是反目為仇。

最早參加變法並任職“國家體改委”的呂惠卿,稱得上是王安石的親密戰友和好學生。不但正史認為他們兩人情同父子,呂惠卿自己也對宋神宗說:能夠讓臣發自內心像侍奉雙親一樣忠誠孝順的,除了陛下就只有王安石一人。[6]

這是實情,至少曾經是。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卻看不起呂惠卿。某次,王安石與呂惠卿在家裏討論新法,王安國卻在旁邊用笛子吹奏起流行歌曲來。哥哥忍無可忍,訓他說:老弟,你能不能遠離那些靡靡之音?王安國答:哥呀,能不能遠離那些小人? [7]

呂惠卿恨得咬牙切齒,便在熙寧八年正月重新審理鄭俠的處分時,將王安國並案處理,判了個削職為民。消息傳到江寧,王安石面對皇帝派來的信使痛哭流涕。等到他重返京師時,弟弟還沒離開國門。兄弟相逢,情景可想而知。[8]

王安石連遭打擊,呂惠卿卻高歌猛進。他剛剛成為參知政事就重新啟動了市易務案的調查程序,理由是不能只聽曾布一面之詞。神宗皇帝的處理意見也讓他喜出望外,呂嘉問和曾布被同時罷免,一起離開了京師。變法派陣營潰不成軍滿目瘡痍,唯一春風得意的呂惠卿,便難免自我膨脹。[9]

膨脹的表現,是也發明了一種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