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千古風流(第2/3頁)

第一是自身區別。畢竟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他們自身是有區別的,就政治上而言,一個重要的區別是曹操稱了公,稱了王,諸葛亮沒有,曹操的稱公、稱王就為後來曹丕的篡漢或者代漢打下了基礎,因此不管曹丕的稱帝是不是曹操的願望,曹操都有洗刷不幹凈的這樣的一個罪名,曹操到底想不想當皇帝,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四個字:聽天由命。就是他既沒有說一定要曹丕當皇帝,也沒有說曹丕一定不能當皇帝,他說的是: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如果天命真的在我們曹家,兒子你就當皇帝,如果天命不在我們曹家,你就不要當。但是他牢牢把握一條最高權力得攥在咱曹家手裏,我們必須大權獨攬,權力一點不放,名分可以馬虎一點,但是盡管如此,曹丕還是當了皇帝,曹丕當了皇帝這個篡漢的罪名只好曹操來背,他洗刷不幹凈,而諸葛亮絕無此嫌疑。那麽後代的這些人還是正統思想很重的,他在這上面一定是大做文章,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曹操奸詐,諸葛亮坦誠。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你看諸葛亮搞過陰謀詭計嗎?沒有吧,他都堂堂正正地在做事,而正因為他堂堂正正做事,他累啊,所以他特別累。曹操還有很多時間去玩兒,我們看不出諸葛亮有時間去玩兒,太正派了。那麽這也讓後世的人要把這兩個人分開了。但是我這裏要交待一下曹操的奸詐後來也是被誇張了的,奸詐是有的,殘酷也是有的,沒有後人說得那麽重,這個有很多歷史學家已經做了清理了,有興趣你們去讀歷史學家的書。第三點區別呢,就是曹操和諸葛亮都是真實的人。但如果要做一個區分的話,曹操更多的是真,諸葛亮更多的是實。曹操他敢說真話,而諸葛亮做事是很謹慎的,諸葛一生為謹慎,唯一一次被認為不謹慎就是十命可受,所以被人懷疑。而曹操不管,“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種話犯大忌諱的,得罪很多人的,別人一般人不敢說的,他就敢說,我們去讀曹操的《述志令》你會發現這個人是一個很真實的人,很敢講真話的人,我這個人是不是啊,出身不好,名聲也不好,所以一開始野心也不大,就想做一個好的什麽郡守啊、縣令之類的,讓大家覺得我這個人不是有能力的,但是慢慢的我野心大起來,我現在想做齊桓公、晉文公,他就這麽實實在在地說,他真。諸葛亮實,腳踏實地地做事,實實在在地把一件一件事情做好,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是更喜歡實的,中國文化當中有一種精神就是知行合一的實踐精神,所以我們會更喜歡諸葛亮這樣腳踏實地的人,而不喜歡曹操那樣說一些犯忌諱話的人,自身區別的第四點呢,是曹操復雜,諸葛亮純粹。諸葛亮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一心一意地輔佐劉備,一心一意地治理好蜀國,全身心都撲在工作上,這樣的一種人品是我們民族喜歡的,我們講要做一個好人的時候,有一條就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按照這樣一個標準諸葛亮當然是一個值得崇敬的人。我們不太喜歡象曹操這樣復雜的人,曹操的性格我講過,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復雜的一個人,田余慶先生總結了四句話,說曹操是什麽人呢?叱咤風雲的英雄,反抗傳統的叛逆,文采風流的才士,權詐忌刻的奸臣。權詐忌刻這就是奸,叱咤風雲這就是雄,加起來就是奸雄,反抗傳統,文采風流,再加上我前面說的喜歡說真話,率性地表現出自己的個性和自己的喜怒哀樂這叫可愛,合起來就是可愛的奸雄。這話很多人聽不懂啊,奸雄怎麽能可愛?聽不懂我也沒有辦法,但是我們實際上我們歷史上有很多看起來矛盾的這些詞,比方說儒將,儒雅就不會打仗,打仗就是大老粗,怎麽會儒雅的?怎麽可能有儒將呢?還比如說義盜,做賊那不是義,怎麽會是有義盜呢?大家想想有沒有義盜,有沒有儒將,如果有義盜,有儒將,怎麽就不可能有可愛的奸雄?所以曹操是一個可愛的奸雄。諸葛亮則是一個備受推崇,其實卻不被真正理解的孤獨的人,這是他們自身的區別,也是他們的文學形象和歷史形象完全不同的第一個原因。

畫外音:曹操和諸葛亮雖然有著自身的區別,但在易中天先生看來他們都展示了真實的自我,都有真性情的流露,因此都應該肯定。比如說曹操的真和諸葛亮的實就完全可以並存,但是在民間形象中這兩個人為什麽會有天壤之別呢?

第二個原因就是文藝渲染。由於這兩個人的歷史形象本身就存在著差別,到了後代的文學藝術作品當中,這種差別被放大了。比方說曹操講:寧我負人,毋人負人。八個字,還不是正史記載,到了《三國演義》裏就變成了: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人。放大了,本來人家話是有對象的,寧肯我對不起他,不可他對不起我,是一對一的,加上一個天下人,變得普天下人了,放大多少倍?所以他的奸詐和殘酷在文學藝術作品當中是被放大了的。另一方面,諸葛亮的智慧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也被放大了,什麽草船借箭啊,借東風啊,空城計啊,編出多少故事來,因為這一段實際上在史書的記載上是空白啊,那麽這樣一種做法,作為文學藝術作品來說,它是符合文藝創作規律的,話要講清楚,文學藝術作品要做什麽呢?塑造典型。典型有兩種,一種叫科學典型,一種叫藝術典型,科學典型選擇的那個東西叫什麽呢?叫標本,標本一定是這個物種當中最普通的那一種,一定沒有任何特殊性,他才標準,標準的本嘛,標本嘛,比方說你做個臭蟲標本,你一定要找個最一般的臭蟲那才叫標本,叫科學典型。藝術典型剛好相反,藝術典型一定要把一個人當中某一個性格他把它突出出來,比方說要描寫一個人非常吝嗇,就吝嗇到什麽呢?吝嗇到偷自己家裏的東西,他才成為藝術典型,文學藝術作品他塑造典型那麽這兩個人他一定要把他典型化,一定要把他們身上某些特點加以渲染、突出,他才有藝術價值。所以說從文學藝術創作的規律來講,文學家、藝術家這樣做是對的,但是我們的觀眾一定要清楚地知道這是文學形象,不是歷史形象,這是兩個概念,這兩個形象可以並存,但我們要把他分清楚,否則就是一筆糊塗帳,然後你再來討論問題就沒辦法討論。這種文學藝術的渲染除了典型化的這種需要以外,還有沒有什麽別的需要呢?有,政治需要。這是這兩個人文學形象和藝術形象差別那麽大的第三個原因,政治需要。什麽政治需要?統治階級需要一位忠臣,人民群眾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需要一位代表,三種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諸葛亮。因為我前面講過了諸葛亮在蜀漢確實是八個字:位極人臣,大權獨攬。依照他的能力、地位、聲望完全可以做第二個曹操,他完全也可以封個公,稱個王,最後把那個雖然不弱智,但是肯定鬥不過他的劉禪趕下去,完全可以這樣做,但是他沒有這樣做,這叫做千載難逢的一個忠臣的楷模啊,上哪兒找這麽忠誠的人去?而且是一個亂世啊,你想,亂世英雄起四方,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誰都可以撈一把的,太難得了,太值得肯定了,太值得大書特書了。所以統治階級看中了這一點,需要一位忠臣,人民群眾需要一位清官,我們中國人啊或者說我們傳統社會的中國人有三個夢:第一個夢叫作明君夢,就是希望有個好皇帝,真命天子出來了,天下太平,如果皇帝指望不上了,他就希望有一位清官,就是第二個夢叫做清官夢,皇帝糊塗一點,我頭頂上的父母官是個清官,我日子也還好過,如果清官也指望不上了,他還有第三個夢俠客夢,這個時候我就希望有一個俠客出來,半夜三更取那貪官首級,為我們報仇雪恨,為我們平反冤案,如果俠客也指望不上了呢?就只好指望武俠小說了,這就是中國人為什麽那麽喜歡武俠小說的原因。好了,三個夢:明君夢、清官夢、俠客夢,這清官夢大家又選中了諸葛亮,因為諸葛亮確實廉潔奉公啊,而且執法公平啊,正因為他廉潔奉公、執法公平,所以他去世了以後,蜀國的老百姓都主動來祭祀他,至今崇拜他啊,寄托了我們人民群眾這樣一個社會理想啊,這是人民群眾需要一位清官。第三個文人、士大夫需要一個代表。“士”這個階層非常特別,它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是最低一等的貴族,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等的平民,他們的特點是什麽呢?是基本上沒有不動產,有的是一身本事,有武藝的叫武士,有文才的叫文士,武士可以給別人做保鏢或者刺客,文士可以去給別人做謀臣或者秘書,所以士這個階層的特點他是一個要參與政治的,只有極個別,極個別真正不願意參與的那叫隱士,其他的文士也好,武士也好他都要參與現實的社會政治。但是士這個階層他還有一個特點是什麽呢?他是獨立的,他沒有不動產,他是可以流動的,是所謂人才流動啊,他是可以流動的,因此他是什麽?他是毛,毛要附在一張皮上才有作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一定要附在一張皮上,但是他又不肯附在一張皮上,因上附在一張皮上我就沒有自尊了,沒有尊嚴了,因此最好是什麽呢?最好是皮來找毛,跟毛說你來附在我身上,我說我不去,你來吧,我不去,你來吧,好吧我勉強去,三顧,為什麽後世那些人要把三顧誇成那個樣子?就是表達了他這樣一種政治需求,希望最好天底下的君主都象劉備一樣請我三回,對不起,歷史上就這一回,而且後世的皇帝不但不來請你,還告訴你,你想來依附嗎?先考試,科場考試你知道是個什麽樣子?進門的時候是要脫光了衣服搜身的,怕你帶個什麽作弊的東西啊,全部光著身子進去,三國時代還有一位士人是三請才出來,他太羨慕了,三股力量集中在一起就塑造出諸葛亮的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了。因此他由人變成了神,那麽有人問曹操呢?曹操為什麽由人變成了鬼呢?道理也很簡單,典型需要,正面典型還需要一反面典型,正反兩個方面的典型才能夠教育後代嘛,諸葛亮既然做了正面典型,那曹操當然去做反面典型了,活該你,誰要你闖在前面呢?誰要你自己有那麽多毛病呢?誰讓你被人抓住那麽多把柄呢?政治需要。哪個皇帝都不希望自己的宰相學曹操,有那個皇帝喜歡?對不對?哪個做下級的也不喜歡自己的上司一不高興殺人?誰喜歡?至於文人、士大夫當然不會表揚曹操了,因為曹操是宦官家庭出身的,你要知道宦官和士族是矛盾大大的,東漢末年叫做清流和濁流,根本是不能合流的,蔑視他還來不及呢,政治需要,第三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