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中國社會演變

錢穆《國史新論》再論中國社會演變近人治學,慕效西方,每好分別以求。如治史,從政治史外又必分出經濟史、社會史等,條分縷析,可至一二十種以上。然合固可求其分,分亦必貴於能合。中西雙方歷史,本非先有限定,必走同一道路。

如言社會史,中西顯相異,進程亦不同,治史者必強納之於一型。馬克思分西方社會為農奴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社會諸階層,此據西方史立論,其是否盡當且勿究,但國人治中國史,何時為農奴社會,何時為封建社會,爭辨紛紜,莫衷一是。惟中國社會,顯未走上西方道路,則已明白無疑。而國人遂群認中國至今仍是一封建社會,相當於西方之中古時期,一時若幾成定論。

余嘗謂中國古代有封建政治,與西方中古時期之封建社會有不同。中國封建政治,遠自夏、商迄於周代,已有長時期之演進。其前亦如西方曾有農奴社會與否,古史渺茫,可勿究。而在夏、商、周三代封建政治下,固亦可稱其時乃一封建社會,顯分貴族、平民兩階層。但平民決非農奴,此就西周一代種種文獻足可證。而在貴族、平民兩階層間,又有一中間階層,此即當時之所謂“士”。《管子》書起於戰國,其書中已明白提出士、農、工、商四階層。余故謂中國社會自春秋戰國以下,當稱為“四民社會”。而自戰國以下,又遞有演進,仍可續加分別,以見與西方社會之進程有不同。

士之一階層,起於何時,暫不詳論。然如管仲、鮑叔牙在齊桓公時,其出身顯非貴族而當系一士。在此以前,亦尚有士。以後更層出不窮,至孔子而士之地位始確立。後人又稱之曰儒。《說文》:“儒,術士之稱。”可見儒即士。術士猶雲藝士。禮、樂、射、禦、書、數為當時之六藝,能通一藝以上,即可上通貴族階層,以供任用,甚至可當國政,為卿相。一部《春秋左氏傳》中,自管仲至孔子,其他尚多其例,茲不列舉。

儒之後有墨,墨亦士,其自稱則曰兼士。儒、墨以下,百家競興,亦皆屬士。因於士階層之興起,而貴族階層漸趨沒落。我故名戰國時期曰“遊士社會”。至秦滅六國,封建政治終歇,繼起者為郡縣政治,而社會則仍為一遊士社會。就秦而言,擢用東方遊士,遠自商鞍、範睢、蔡澤,迄於呂不韋及其賓客,皆遊士。李斯為相,亦遊士。蒙恬為將,其先世由齊來,亦一遊士。博士官七十人皆遊士。秦始皇帝之一朝,概多遊士。贏姓貴族不見有掌握政權者。其太子扶蘇,亦在蒙恬軍中。然則縱稱秦代為專制政治,而其決非貴族政治則可知。政治影響社會,社會亦影響政治。其時中國乃為一遊士社會,政府亦莫能自外。即論秦之統一天下,其主要動力,亦在六國之遊士,而不在秦之貴族。

漢高祖崛起,當時之從龍集團,實亦一士集團。能通一藝即為士,不分文武,蕭何、韓信皆士。張良、陳平更當稱為士。叔孫通、婁敬、陸賈、酈食其之徒,亦何莫非士。即如商山四皓,亦顯屬士。漢高祖不明時變,乃欲恢復古代之封建,非劉氏不得王,非軍功不得侯,尚欲成立一貴族與軍人配合之政府。其意亦何嘗不想劉氏一姓世世為王,以迄於萬世。就此一層言,漢高祖之政治意識,實較秦始皇帝為遜。惟高祖以平民為天子,與皇帝之以貴族傳統為天子者究不同。後人獨稱漢初為平民政府,其實如呂不韋、李斯、蒙恬之倫,皆平民躍起。故秦始皇帝時已非一貴族政府,漢高祖何得再創一貴族政府。其事之終不可久可知。

漢初分封,異姓王倏加誅滅。同姓諸王中遊士麇集,尤著者,在南如淮南王安,在北如河間王德,群王歸附,較中央政府為盛。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已平。武帝時,中央政府之規模體制,亦不得不變。最主要者,厥為將開國以來貴族軍人之混合政權,明白轉變為此下之士人政權。其先非封侯不得相,而武帝拜公孫弘為相,乃特封為平津侯。公孫弘乃東海一牧豕翁,治《公羊春秋》,膺賢良之薦入政府,非貴族,非軍人,以社會上一士的身份而為相。

武帝時又始建太學,太學生出身,高者為郎,低者為吏。郎為王宮侍衛,吏乃地方政府之科員。為吏有成績,重得進身為郎。然後由郎再獲分發出任朝廷內外各官職。由於此一制度,自漢宣帝以下,凡為相者,乃無一非由士出身。朝廷內外官僚,皆由士充之。故漢代政府,由武帝以下,乃確然成為一士人政府。高祖意欲恢復封建政權之意想既失敗,而漢武以下,天下歸於一統,遊士亦匿跡。故余特稱漢武以下為“郎吏社會”。雖屬創說,明有史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