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政治

錢穆《國史新論》中國傳統政治一

西洋政治史學者常說,他們的政治,由神權轉進到王權,又從王權轉進到民權。他們又說,政治有立憲或專制之別,或是君主專制,或是君主立憲,否則是民主立憲。近代中國學者專以抄襲稗販西方為無上之能事,於是也說中國政治由神權轉人到君權。因為中國沒有議會和憲法,中國自然是君主專制,說不上民權。但不知中國自來政治理論,並不以主權為重點,因此根本上並沒有主權在上帝抑或在君主那樣的爭辯。若硬把中國政治史也分成神權時代與君權時代,那只是模糊影響,牽強附會,不能貼切歷史客觀事實之真相。至於認為中國以往政治,只是君主專制,說不到民權,也一樣是把西洋現成名詞硬裝進中國。並不是實事求是,真要求了解中國史。當知西洋近代,又有法西斯共產極權兩種政治,完全逃出了他們以前所歸納的君主專制、君主立憲和民主立憲之三範疇。可見這三範疇也只照他們以前歷史來歸納。雖道中國傳統政治便一定在此三範疇之內,不會以別一方式出現嗎?我們還得把自己歷史歸納出自己的恰當名稱,來為自己政治傳統劃分它演進的階段,這才是尊重客觀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若只知道根據西方成說,附會演繹,太隨便,亦太懶惰,決不是學者應取的態度。

《尚書》上早說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類此的話,不止一見。直到春秋時代,隨國的季梁說:“民,神之主也,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虢國的史嚚說:“國將興,聽於民。國將亡,聽於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邾文公說:“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晉師曠說:“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這些話,通春秋二百四十年,類似的還多。這決不是代表神權時代的理論,也不是代表君權的理論,但又不能說它是在主張民權。這裏便告訴我們,中國的政治理論,根本不在主權問題上著眼。

孔子《論語》說得更明顯。季康子問政,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又說:“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又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風,必偃。”這裏所提出的,並不是政治上的主權應該誰屬的問題,而是政治上的責任應該誰負的問題。社會上一切不正,照政治責任論,全由行政者之不正所導致,所以應該由行政者完全負其責。孔子又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像君樣子,盡君的責任,臣才能像臣樣子,盡臣的責任。臣不臣,還是由於君不君。遠從《尚書》起,已說“萬方有罪,罪在聯躬。”這是一種君職論,絕不是一種君權論。

這番意思,到孟子發揮得更透切。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可見社會上,一切不仁不義不正,全該由行政者負責。所以孟子曾親問齊宣王,士師不能治士,該罷免士師,“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又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這是說,君不盡君職,便不成一個君。不成一個君又如何呢?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照人道講,不能強人服從他寇讎。臣不服君,有時責任還在君,不在臣。而且臣有臣責,“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這也是臣責,臣不能將有大過之君易位,那是臣不盡其責。這些全是政治上的責任論,亦可說是職分論。中國傳統政治理論,是在官位上認定其職分與責任。皇帝或國君,僅是政治上最高的一個官位,所以說天子一位,公、侯、子、男各一位,共五等。君一位,卿、大夫、上、中、下士各一位,共六等。天子和君,在政治上也各有他應有的職分和責任。天子和君不盡職,不勝任,臣可以把他易位,甚至全國民眾也可以把他誅了。這是中國傳統政治理論之重點,必先明白得這一點,才可以來看中國的傳統政治。

所謂中國傳統政治,本文只從秦漢大一統政府成立後說起。更前的則暫略而不論。這幾十年的國內學術界,幾乎無一人不說秦以後的政治是君主專制,但作者仍將不憚反覆對此問題作辯護。本文所論中國傳統政治,亦僅在這一點上作發揮。首先要注意者,中國秦以後的傳統政治,顯然常保留一個君職與臣職的劃分,換言之,即是君權與臣權之劃分。亦可說是王室與政府之劃分。在漢代,內朝指王室言,外朝指政府言。全國財政收入,屬於大司農者歸政府,屬於少府者歸王室,這一劃分,歷代大體保持。宰相是政府領袖,中國傳統政治內宰相之地位和職權,值得我們特別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