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第4/13頁)

東漢士風,又與西漢不同。王莽是太學生,漢光武還是一個太學生,這已使東漢學者在內心上發生了異常的影像。而且從西漢中晚以來,社會學風急速發展,到處結集數十乃至幾百學者麇聚在一大師門下從學,是極平常事。一個大師畢生擁有上千門徒的不算奇。學者在下層社會漸漸占有地位。有些偃蹇不仕,再不想入宦途。王莽末年的龔勝,光武初年的嚴光,更是後代中國知識分子另成一格的兩種典型人物。高尚不仕,是東漢士風一特色。

在漢武帝初興太學時,太學生員額只定五十名,後來逐漸增加,自一百二百乃至三千人,到東漢末增到三萬人。太學本身成一個大社會,近在中央政府肘腋之下,自成一個集團,自有一種勢力。來學的多半是中年人,他們並不志在急於畢業謀一出路,他們只以學校當徊翔之地,遨遊其間,有十年八年不離去的。太學裏的言談漸成舉國輿論向導,左右影響政治。人多了,一言一動,招惹注目,風流標致,在私人生活的日常風格上,也變成觀摩欣賞的集中點。

東漢學風,漸漸從宗教意識轉變到藝術趣味。每一個私人生活,當作一藝術品來觀摩,來欣賞。郭泰、徐稚、黃憲,舉世風靡,備受傾倒。東漢學者的基本情調,還是農村的,而絢染上大都市集團社交色彩。他們沒有西漢人那樣醇樸厚重,也不像戰國人那樣飛揚活躍,他們卻有春秋時代人之雍容大雅。只春秋是貴族式,或官僚式的,而東漢則成為平民式,書生式了。書生的潛勢力,已在社會植根甚深,他們內心有一種高自位置,不同凡俗的直覺。他們成為書生貴族,不像戰國時代平民學者之劍拔弩張,也不像西漢時代鄉村學者之卑躬折節,他們的社會地位使他們蔑視政治權力,淡置一旁。那時是名勝於爵,政府的爵祿,敵不過社會的名望。君臣關系遠遜於朋友。他們的人生,成為一件藝術品,卻經不起風浪,耐不起戰鬥。政治急速腐敗黑暗,社會上還有清名高節,相形之下,激成大沖突。黨錮之獄,名士斲喪殆盡,而東漢也隨踵滅亡。

其實那種書生貴族,不僅在學者們意識形態下養成,也在社會經濟地位上平行向前。東漢末年,門第世家已露頭角。因世代書生而變成了世代官宦,經過大擾亂的磨練,書生都轉成了豪傑。於是三國時代又成一種特殊風格。三國儼然是一段小春秋,曹操、諸葛亮、魯肅、周瑜,都從書生在大亂中躍登政治舞台,他們雖身踞國君、承相、元帥、外交大使之高職,依然儒雅風流,不脫書生面目。諸葛亮、司馬懿在五丈原,及陸遜、羊祜的荊、襄對壘,成為歷史佳話。以前只有春秋時代有此高風雅趣。整個三國人物,都不脫書生氣,同時也不脫豪傑氣。東漢傳統的名士氣,像孔融、管寧,那是名士之兩型,為時勢壓迫,掩抑不彰。西晉局勢漸定,名士傳統擡頭復起。此下東晉南朝,偏安江東,沿襲東漢名士一派。五胡北朝,陷落在異族統治下的知識分子,則上越三國而遠接西漢。在醇樸中帶豪傑氣,但雙方同在大門第背景下,而與兩漢、三國異致。

門第逼窄了人的胸襟。一面使其脫離社會,覺得自己在社會上占了特殊地位。一面又使其看輕政府,覺得國不如家之重要。此種風氣在東晉南朝尤為顯著。北朝則處境艱困,為求保全門第,一面不得不接近下層民眾擴大力量,一面不得不在政治上努力奮鬥,爭取安全。南方門第在優越感中帶有退嬰保守性,北方門第在艱危感中帶有掙紮進取性。然而雙方同為有門第勢力之依憑,而在大動亂中,得以維護歷史傳統人文遺產,作成一種守先待後之強固壁壘。中國文化因南方門第之播遷,而開辟了長江以南的一片新園地。又因北方門第之困守,而保存了大河流域之舊生命。這是門第勢力在歷史大激蕩中,作中流低柱,所不可磨滅之功績。

遠在戰國時代,中國學者對人文理想,已顯然劃出兩大分野。儒、墨比較更富上傾性,而道家莊周、老聃之一脈則轉向下傾。他們想像中的歸真返樸,挽回結集城市的知識分子重歸農村,挽回歷史潮流重返淳古。這一意向,在西漢農村學者的潛在意識中,早已埋下深根。西漢學者表面是儒家化,內心底層卻有道家味。此種轉換,越後越顯著,東漢更是一轉折點。東漢士大夫的風義節操,無寧是偏向個人主義,較重於偏向社會大群。

三國士大夫,重朋友更重於君臣。追隨曹操、劉備、孫權,造成三分鼎立的,不是君臣一倫的名分,而是朋友一倫的道誼私情。諸葛亮肯為劉先主鞠躬盡瘁,固可說有漢賊不兩立的政治觀點,但更主要的,是為三顧草廬一段朋友間的肝膽真誠所激動。否則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這是道家態度,不是儒家精神。可見三國時代依然是道家作底,儒家作面,依然沿接兩漢舊軌道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