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鄉音無改鬢毛衰(第2/10頁)

東老又說:

抗團在衛國戰爭中,所做的一點貢獻,實只是滄海之一粟。同時在表現上仍顯得有些幼稚,缺乏有力的指導。他們在敵人侵略面前,不甘受辱,敢於鬥爭。他們無所企求,不怕犧牲,不畏艱難,威武不屈的精神,應予稱贊。還有千萬不要忘記我國過去受帝國主義侵略的歲月,將來也未必平靜。願為捍衛我們國家民族的利益,與國人共勉。

這是很正面的一段話。

東老對這段歷史所持的互相矛盾的態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2015年的這次訪談,我才恍然明白,原來他所謂的“又不是什麽好事”,極有可能是當時遇到了什麽讓他不快或者感慨的事,他說的是氣話,是反話。事實上,正如他的抗團戰友葉於良先生所說:“對日本的仇恨,從小就在心裏。現在日本對侵略還不認賬,這個仇恨,一輩子也忘不了。”注145東老所持態度,與葉先生是一樣的,他抗日的初衷始終未改,對日本軍國主義的高度警惕,也貫穿一生。一個人處在不同的語境時,會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有時候甚至會表現得自相矛盾,真相往往在多次反復的交談之後才能呈現,這就是我對東老做第二次訪談的最大收獲。加入“抗團”,為東老的人生奠定了最初的基調,也影響到他的人生走向。“抗團”的成員們構成他最重要、最緊密的社會關系和朋友圈子,這種情誼維系終生,直到他們一個個走到人生終點。

“抗團”與國民黨的“軍統”之間是否有關,是一個始終糾纏不清的問題。1949年之後,它的成員中也有人因此而受牽連,但在現在的大陸,這個問題已經不再是禁區了,網絡上可以見到大量與抗團相關的文章、訪談,甚至電視劇都已出現,注146而我本篇的重點畢竟是東老的人生,有關抗團本身的諸多問題,這裏就不詳敘了。

東老說,他這人一生運氣不錯,具體地說,他參加抗日殺奸團被捕,已經是在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以後,後來抗戰快結束的時候吃混合面兒,他已經去了重慶。他去重慶之前重慶幾乎天天遭空襲,但他到了以後,反而是北京這邊挨空襲了。

東老還發表議論說,日本與中國,主要是民族性不同。他強調說共產黨行,日本人也行,只有國民黨不行,原因就是國民黨整天搞什麽自由民主,而自由民主這套在中國根本行不通,所以國民黨必然失敗,馬英九再怎麽鬧也不行。他說國共馬上就要第三次合作了,但前兩次國民黨占不了便宜,第三次一樣占不了。

2010年秋季學期我在台灣東吳大學任客座教授,其間又不止一次去探望過東老,一切如舊,還是乘藍5公交到他們的住所挹翠山莊,東老和梁昭阿姨也仍然健康和頭腦清楚,尤為有趣的是,他們的那只叫恬恬的小狗也還在,11歲了。

東老說1949年跑到台灣來的北京人太少了,就那麽幾個,那時候的北京人,到天津就已經覺得是走到天邊了,他們實在是哪裏都不願去的。我想起我做的《最後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歷史》中,祁淑洪女士在開篇中講的第一個故事,就是她當旗兵的父親第一次出差離開北京,剛剛走到廊坊,她祖母就因擔憂而死,足見此言不虛。我記得老舍在《四世同堂》的一開頭,寫的也就是北京人的這種心態。他說這些到了台灣的北京人太思鄉了,他們在這裏又語言不通。東老說他來時只能與台灣人講日語——我才知道他會講日語。東老還把一大堆他收集的材料交給我,這是他給我的第三批東西。我問要不要復印一下再還給他,他說我還要它幹什麽,我都八十九了,只希望留給你,它們還能起些作用。他說這些人,就是跟著國民黨到台灣的第一代人,所剩無幾了,現在台灣每年逝去的老兵,都有七千人。時光過得實在是太快太快了。

時光果然是太快,因為從2010年到再見東老的2015年,轉眼5年,又過去了。

我將2015年這次訪談取名為《鄉音無改鬢毛衰》,以與第一次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相呼應,因為這膾炙人口的同一首詩中的前兩句,恰好應和了先後兩次訪談的重點。在東老夫婦的第一次口述中,他們以相當多的篇幅講述了在兩岸暌隔數十年後,他們重返故鄉北京的經歷;而第二次,給我印象尤深的則是他們的“鄉音無改”,這不僅因為二老始終不變的地道的京腔,尤其是東老以93歲高齡,仍能上天入地的侃山表現,終不脫老北京“爺們兒”的神韻。他對講述他自己人生的故事,遠不如發表議論更有興致。所以,他隱藏在冰山下面的許多經歷,即使有這次幾小時的再訪,對於我,至今卻仍然是謎。而我則想,人總會有些故事,是不願與他人分享的,既然他不願談,那就不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