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雅歌》到羅累萊:艷情詩之西方篇

一個麻煩的問題

自從寫了《從〈詩〉三百到〈夾竹桃〉:艷情詩之中國篇》一文(載《萬象》2008年第1期)之後,經常被問及或催促道:什麽時候寫“西方篇”啊?我總是答應會寫的。但是真開始動手寫的時候,就發現一個相當麻煩的問題,導致我屢寫屢輟。

這個麻煩的問題是:我們中國的艷情詩,無論多麽香艷,多麽色情,用古典詩歌的形式一表達,再加上“用典”、“隱喻”之類的絕活一裝飾,至少在字面上總是幹幹凈凈的,而且經常是華麗唯美的,可是西方的艷情詩卻缺乏這種表達和裝飾。

比如“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這樣兩句,字面意思相當唯美吧?它卻可以被用來表示一對男女的激情歡好——至少有人是這樣解讀的;而“客人你就別再色迷迷地尋找那美女了,人家已經脫光衣服準備和別的男人做愛啦”這樣放蕩的意思,卻只需表達成“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這樣相當有分寸的十個字;就算元稹直接描寫了男歡女愛:“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寫到了少女初夜和愛人歡好過程中的許多細節,可是字面上依然是“幹幹凈凈、華麗唯美”的境界。

然而西方的艷情詩——我看的絕大多數是中譯文——大部分卻總讓人感覺是“赤裸裸的”,字面上就不幹凈。和古代中國人相比,看來西方人確實在審美表達方面有所欠缺。我們且不考慮其他事情,就僅從文字上來說,我要寫的是一篇談論艷情詩的文章,不是寫一篇色情文學作品,字面上總要力求幹凈美觀才好。那麽要不要引用作品呢?不引用當然是不可能的,可是一引用就會有“不幹凈”的問題。

就是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

當然啦,架不住老朋友一再催促,這篇答應要寫的文章終歸還是要寫的。正好這幾天俗務稍緩,略有余暇,就決定勉為其難,將這篇文章寫完。不過在引用作品時,我只能盡量選擇在字面上接近“幹幹凈凈、華麗唯美”境界的。

《雅歌》八章,亦思無邪

談到中國的艷情詩,追根溯源,則“其來尚矣”——來頭很大,是儒家的經典之一《詩經》。孔子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足證這來頭十分正大。欲談西方的艷情詩,當然也要追根溯源,結果也是“其來尚矣”——來頭很大,是《聖經》。

《舊約》有《雅歌》(Song of Songs)八章,風格與其余篇章迥異,全是少男少女第一人稱的愛情告白,其中頗有值得玩味之處。

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願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麗可愛,我們以青草為床榻……

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指著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我妹子,我新婦,你奪了我的心。……我妹子,我新婦,你的愛情何其美。

你頭上的發是紫黑色,王的心因這下垂的發綹系住了。

我屬我的良人,他也戀慕我。我的良人,來吧,你我可以往田間去,你我可以在村莊住宿。……我在那裏要將我的愛情給你。

我在外頭遇見你就與你親嘴,誰也不輕看我。

歌中所言,完全是永恒的愛情告白,就是到了今天,熱戀中的男女也一樣有這些心裏話,也一樣有這些行動。比如“以青草為床榻”就是野合,而“你我可以在村莊住宿”在今天就是去旅館開房。只不過現代的教育也許會讓人們覺得,這樣直白的表達有些說不出口。但是先民們直抒胸臆,卻沒有什麽顧忌。

《雅歌》中還有兩處,相當奇特:

他的左手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將我抱住。

他的左手必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必將我抱住。

戀人之間相互親熱時,擁抱愛撫,沒有什麽奇怪,也不必分什麽左右手,但《雅歌》為何要強調這左右手的分工呢?看來這在西方是有些來歷的,例如,在奧維德(Ovid)《戀歌》卷二第15歌中,我們可以見到這樣的句子:

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讓我的左手潛入你的衣衫,撫摸你的乳房。

看了奧維德的詩句,我們就容易理解《雅歌》中那個男子“他的左手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將我抱住”是一個什麽姿勢了——女子頭的下方是哪裏呢?

《雅歌》在《聖經》中,恰如《鄭風》《衛風》在《詩經》中一樣,在最經典、最正大、最高雅的文本中,有這些篇章存在,就是艷情詩千古不廢的護法。想來西方教會的衛道之士面對《雅歌》,也會如同朱熹面對《詩經》中的“淫奔之辭”一樣,十分狼狽吧。後世道學家面對經典中的這些篇章,贊成固不願,批判也不妥,難免在理論上捉襟見肘,無法自圓其說,最終不得不放艷情詩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