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一個匈牙利壞男人的真情告白

□ 江曉原  ■ 王一方

□ 我自從20年前被人按上“性學家”頭銜之後,毀譽參半,偶爾也不無困擾,不過以莊子“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自勉,也就沒事了。這個“性學家”的不虞之譽帶來的後果之一是,遇到某種與性有關的書或事件出現,媒體有時會來我這裏尋求意見或評論。這本《一個女人》出來,我又接到發表評論的邀請。

東歐的文學,我以前只看過很少的作品,如[保加利亞]伐佐夫的《軛下》之類,其中波蘭的作品稍微多一些。匈牙利的作品,則幾乎沒有接觸過。

《一個女人》是一本沒有傳統小說形式的小說,采用了一種對我來說相當不習慣的表達方式,充滿了意識流和隱喻,難怪它的作者被譽為“匈牙利的喬伊斯”了。不過如果你讀下去,也還是能夠逐漸了解作者所敘述的故事——嚴格說來其實沒有故事——和作者試圖表達的那些感受。

■ 這裏講述了一個匈牙利“壞男人”與“另一個女人”的情戀故事,或許,每一個男人的生活之島,都閃爍著一雙充溢著愛恨情仇的眼睛,令你“賊心”萌動,“賊膽”張狂,“賊情”蜂起,“賊怨”惆悵。面對“蛇”一般的誘惑,是迎?是持?是放縱?是收斂?是沖鋒?是退避?這是一個永恒的糾纏,也是無盡的盤桓,讓人難以釋懷。

不是嗎?伊甸園裏的那條蛇會“鉆”進每一個男人的心中。於是有了“老婆是別人家的好”的民諺,現代女傑洪晃也曾公開認同此番“邪說”,感嘆終生廝守一人“太虧”,認為現代婚姻制度應該接納“另一個”在墻頭而倚,或是破窗而入,以增加情愛與性愛的張力。這是什麽年頭?大概沒有多少人經受純粹的柏拉圖精神之戀的套路,一旦幹柴烈火,免不了滑向“弗洛伊德”(肉欲之戀)或者“法西斯”(虐戀)。當然,三旋“交響”也無不可。不過,像書中所列,“另一個她”高達90又7,實在有些“忙不過來”(洪晃語)。

□ 我老覺得作者的敘述聽起來是一個戀愛、婚姻的失敗者。在他的描述中,沒有什麽美感,沒有什麽令人歡欣的色彩。書中那些隱喻傳遞給我的感覺,是混亂、是無奈、是自嘲、是哀嘆……這不是一曲歡樂戀歌。它聽上去像是一個中老年男人,在破敗的小酒館裏,和老朋友借酒澆愁,絮絮傾訴。總之,他生活得不開心。

書中的隱喻讓我想起《紅樓夢》中的詩句:“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你看看,中國的文字多美!老實說,我不喜歡《一個女人》中那種描寫風格,瑣碎、直白,甚至有些粗俗——可作者還是貴族後代呢。

■ 哈哈,做這番宏偉“春夢”的人,確實是匈牙利貴族的後代。不過對他的文字,我的感受與你有些不同。

在我們這個言必稱英、美(充其量再捎帶上德、法)的“國際化”視野裏,似乎很少顧及這個小語種的文學與文字,這實在是我們的損失。讀彼得的奇文,我們會輕輕觸碰這個小語種的智慧,感受到那些被語言遮蔽的別樣風采。更讓人流連的是此翁有沒落貴族的血統,筆下的趣味與境界,分明蘊藏著清雅的遺存。讓人詫異的是此君還系數學門學子,97是怎樣一個大數?或者是人生軌跡中的某種“開闔”機關,大概沒人能悟達。據譯者介紹,本書源自畫配文,讀起來很具畫面感,或是鏡頭感。

□ 你說的畫面感,或是鏡頭感,中國作家並不是不會玩,比如在《上海寶貝》中,也能夠非常明顯地感覺到這種鏡頭感。

■ 在彼得那裏,這個匈牙利“壞男人”對於“另一個女人”,有著中國“壞男人”同樣的直白表達與滾燙的隱喻,憑心情定好惡:同一個女人:高興時是“美人坯子”,郁悶時是“醜八怪”;欣喜時是“甜心”,沮喪時是“臭婊子”;她既是女孩,又是女人;有時是膩人的肉蛋,有時是饞人的仙子。作者感嘆“最讓人欣快的是溫柔多情,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也是溫柔多情”;無聊張望時“愛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我能看到她”。原來女人的“影子”(幻象)更可愛,真實的女人不如半真半幻(有影子)的女人可愛。生活中老婆的影子短,情人的影子長。一覽無余,就失去了期待。愛是一種渴望,一份張狂。

□ 我承認,在這一點上,《一個女人》確實有可取之處。所以將本書視為“一個匈牙利壞男人的真情告白”,是恰當的。這種真情告白,或許和“民族性”有關——我們中國文學中,無論色情程度多麽厲害,也沒有用男性第一人稱如此“自曝其短”的傾訴。從明清時代的文言和白話色情小說,到當代的《廢都》和《上海寶貝》,我們都看不到艾斯特哈茲·彼得這樣的告白和傾訴。盡管這種告白和傾訴其實完全是人之常情。但人之常情並不意味著都可以直白地說出來——這又是我們中國的另一個“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