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頭這種病(二)

劉愚,字庸夫,江西安福人,身高腿長,“目爛爛如巖下電”,且“縱論懸河不竭”,自號“天下第一愚人”。

鹹豐五年(1855年)正月十日,學政廉兆綸到安福縣試士,劉愚頭場已過,正寫第二場的卷子,寫到一半,突然想到大江南北都有“賊蹤”,而官貪將懦,國事大壞,不由得心緒大惡,遂扔掉題紙,寫了一首《定安策》,暢論時局,謂“今天下之事,有可恨者三”:第一,地方官多設名目,“重斂浮征”,差役上下其手,民不聊生;第二,文臣武將,俱是要錢怕死的人,“官方之壞,莫此為甚”;第三,官兵無法抵擋太平軍,卻又不真心支持團練,進不能攻,退不能守,眼見全面崩潰,國將不國。臨末,說局勢如此危急,得虧還有一件“可幸”的事,可以挽狂瀾於既倒,那就是我劉某人還保持清醒,請學政大人速向中央報告我的建策,以救民於水火。草稿畢,劉愚還在卷尾標注了家庭住址,生怕學政找不到這位建言獻策的熱血書生。

廉大人閱卷大怒,貼出大字報,譴責狂生劉某“不遵功令照題作文,而上策妄談時事”,聲稱要請地方官“傳訊懲辦”。安福縣屬吉安府,知府陳宗元聞訊傳見劉愚,詳細了解他的工作、生活與學習情況後,不僅不責怪他,竟說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是“強項好男子”,遂又向學政賣個面子,請勿追究。

劉愚逃過一劫,不致因此被開除學籍,然而自此對科舉事業灰了心,不久,便去章門投效援贛的湘軍,經理學朋友劉蓉介紹,進了羅澤南的幕府。後,羅軍馳援湖北,他又轉投曾國藩大營,並拜曾幕中的郭嵩燾、吳嘉賓為師。劉愚既號“天下第一愚人”,當然有他愚不可及的地方,那就是“所至輒上書,不得志輒引去”。曾國藩雖然度量見識超過廉兆綸,可也受不了這位聒聒不休的年輕下屬,而且,不能像對其他晚輩一樣施以調教,因為他是“氣激而有言,不能自遏,人亦莫能遏之”。於是,數年後為他保了個補用同知,分發四川,請另謀高就。

四川布政使是王德固,需次人員要入職都得找他,可他的特點是“倦於接屬”,以至有需次人員在成都混了幾年也沒能見到這位上官。劉愚也等了三年才被接見。照當時的規矩,屬吏見長官,須行跪拜禮,長官答禮,也要跪拜。劉愚進了布政使司,二話不說,倒地便拜,連磕了幾十個頭,王德固沒明白怎麽回事,只好陪著磕頭如數。總算站起來不磕了,王德固才要問剛才算怎麽回事,卻沒等開口,劉愚俯身引手,請他走向窗戶,二人在窗前站定,劉愚諦視王德固的面容,足足有幾分鐘,才說,請大人歸座。

王德固入仕三十余年,不是沒見過世面,心下以為這個下屬許是患了癲癇,不妨恕他無罪,乃從容問曰:“您有病嗎(君有疾耶)?”劉愚沒有反問你有藥嗎,而是誠懇地說,剛才那頓磕,大人不問,卑職也要解釋清楚。卑職到省以來,已經三年沒見到大人,而每年三節兩生,照例應行三叩首之禮,卻沒機會向大人祝賀,因此,今日一見,卑職就把這三年的禮全給補上了,還請大人笑納。至於為什麽磕完頭還要端詳尊容,請想一想,人的一生究竟有幾個三年,今日一見之後,未來大人或高升,卑職或遷調,此生極可能“無緣再見”,因此,卑職一定要將大人看仔細,以便日後有人問及尊容,卑職“或能道出風度於萬一也”。

時為同治末年,他的仕途至此為止。後來,劉愚自費出版了文集《醒予山房文存》,卷首就是那篇《定安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