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遇上武歪公

錢鐘書記陳衍語,謂:“陳柱尊人尚好學,下筆亦快,惟大言不慚,嘗與予言,其詩有意於李杜蘇黃外別樹一幟,余笑而存之。”鐘書對曰:“柱尊真可當土匪名士之號。”衍曰:“品題極切(《石語》)。”

“土匪名士”這個外號的版權,可能屬於曾國藩。朱克敬《瞑庵二識》卷一:“曾文正公督兩江時,有何太史者,記聞極博,下筆千言而無理法,曾公嘗稱為土匪名士。”

這個“何太史”,似指何應祺。唯清人慣稱翰林為太史,而應祺未入翰林,不應有太史之稱。然而,自“下筆千言而無理法”論,應祺又特別合格。

李慈銘論應祺之文,嘗謂:“頗以古文自負,而不知學。文亦頗有筆力,惜用字無根柢,多不如法。”(光緒八年正月初四日記)前輩蔣琦齡的品評,則不一樣,他說:“世之傳者,不皆桐城之派,新城之法,而世之為桐城、新城者,不卒皆傳也。大作開張精美,根底之深又原於性情之厚,無意於工,自無不工,所謂言有物者也,豈猶以音律體例自歉耶。”(蔣琦齡《空青水碧齋文集》卷六《答何鏡海觀察書》)其實二人說的是同一種現象。

至於應祺自我批評,也曾響應“下筆千言而無理法”的指責。他為湘軍名將王錱撰寫家傳,洋洋數千言,文末自記,雲:

自桐城派盛,記敘之文好言剪裁,每蹈削事就文之弊,實則掩其力之不足耳。近人每見大篇,輒誚為冗長,不知其氣勁,其筆遒,固不得以字數多寡相訾謷。此傳所敘近百余戰,無一雷同處,鄙意欲矯時弊,特恨力有未逮耳。(《守默齋雜著·王壯武公傳》)

顯然,應祺不是專欄編輯喜歡的作者,但是,說他“無理法”,他是不認的,反而他是要故意破壞世俗所謂的桐城文法,極有理論自覺。

應祺的生卒,諸書皆謂不詳。鹹豐十一年(1861年),他作《上曾滌生尚書書》,雲“男兒三十,已非少壯,祺又過二”,是知他生於1830年。光緒《湖南通志》卷一百七十六謂應祺“年五十四卒”,則知他死於1883年。

他是湖南善化(今長沙)人,自少生長在廣西。以故,他“師事朱琦(按,廣西人),受古文法”(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前揭與他長函暢論時事與文心的蔣琦齡,也是廣西人。他的姐夫,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的狀元龍啟瑞,仍是廣西人(《浣月山房詩集》卷三《寄內弟何鏡海應祺》)。及長,他又隨廣西人王必達入江西,見曾國藩,受到賞識,開始自己的事業。

他的妻子濮文綺(1833—1896),江蘇溧水人,是晚清才女,著《彈綠女史詩稿》與《彈綠詞》(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嘗作《虞美人·種桃花》,膾炙人口,詞雲:

劉郎去後無音信,春色飄零盡,莫隨流水去人間,未到花開先護小闌幹。香泥潤透連宵雨,淡影斜陽裏,畫簾春困綠窗人,別有一天幽恨不分明。

不知是不是對應祺發出的閨怨。

約在鹹豐八年(1858年)末,應祺進入曾國藩幕府,其間或治文牘,或獨領一營,文武兼才,叠奉褒獎,直至同治五年(1866年),才離幕單飛,仕至廣東高廉兵備道,“有政聲”。他的幹濟之才,可從一件軼事看出。國藩在幕中,喜歡開玩笑,一日,“與諸客議事,因曰:天下事有非賢豪所能濟者,有非庸人所能辦者,當別設一科,曰絕無良心科”。應祺應聲而起,說:“公求此選,舍我其誰。”(《瞑庵二識》卷二)此處“絕無良心”,不是說喪盡天良,殆謂臉皮要厚,心竅要活,說來不好聽,然而對於“效奔走之節,供指揮之用”的辦事能員,實在是必備素質,故應祺勇於自承,不以為嫌。

不僅不以為嫌,他大概還很滿意自身所具的這份氣質。同治十一年(1872年)春,諸位名人在長沙絜園聚會,繪圖為記,郭嵩燾描述圖中的應祺,雲:“蹲踞地上,偉幹蹣跚,自負霸王之略,善化何鏡海(應祺字)觀察也。”(《絜園展禊圖記》)

表面上,應祺“狂譎不羈”,實則“資性奇敏,論多精確”(朱克敬語)。

如論郭嵩燾,他說:“郭筠仙非無謬處,其謬處皆可愛。李法曾盡有好處,其好處皆可殺。”時人以為中肯。

如論湘軍與淮軍的盛衰,他說:“皖人之起,方興未艾,而楚才一敗無余。問何故,曰:皖人互相推舉,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楚人日尋戈矛以相賊傷而已。稍有名望,必益為垢毀所集。凡家庭骨肉相賊害,其家之覆亡可立而待也。則凡省部相為賊害,其省之傾頹亦必可立而待也。”(郭嵩燾光緒五年六月廿七日記)湘人好內鬥,也是讓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