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晚景李士棻

晚清著名幕府,幕客多是功名之士,唯在曾國藩與張之洞的幕府,常能見到學者與詩人。原因很簡單,較諸胡林翼、李鴻章與袁世凱,曾、張二人對學術與文學更有興趣。雖然,幕主對僅有文學之長而乏濟事之才的幕客,格於形勢,無法提攜,只能讓他們自生自滅。而學者因為更具條理,更能自律,倘若得到一官半職,在任表現往往勝於詩人,則出幕之後,晚景不會像詩人那麽淒涼。

曾幕中最淒涼的要數李士棻(1821—1885)。他是四川忠州(今重慶忠縣)人,字芋仙,十三歲學詩,斐然可觀,及長,與中江李鴻裔、劍州李榕齊名,時稱“四川三李”(黎庶昌《李芋仙墓志銘》,文中敘及李氏履歷,未出注者皆引此文)。後來,三李皆入曾幕,榕官最尊,鴻裔學問最大,而士棻詩名最盛。

士棻與國藩有師生之誼。(按,清代舉人,至京參加會試、復試與殿試,三考過關,才能獲得進士的出身。)道光三十年(1850年),國藩充會試復試閱卷大臣,士棻則以會試第一名參加復試,不幸復試不能入等,未能考中進士。因此,國藩慨嘆身為考官,遇到“時吟大句動乾坤”的士棻,結果卻是“吹噓曾未出風塵”,只能安慰他“細思科第定何物”(曾國藩《酬李芋仙二首》)。

除了言語慰藉,國藩還掏錢資助士棻在北京遊學,“名公卿交相延譽,才名日隆隆起”。其後,四川老鄉去北京會試,多須拜訪士棻,所見各省舉子莫不對他“推襟送抱”,邀他吃飯喝酒,“旬至再三”,而士棻的“清詞麗句”,則常為這些年輕人“舉似而口誦之”,甚至朝鮮貢使來到京師,也要登門問起居,“必乞其詞翰以去”。海內海外,皆知天朝有個李大詩人也(王再鹹《天瘦閣詩半序》)。

借著詩名,士棻遊歷各地,皆受優遇,地方官紳都給大紅包。只是,才思太敏捷,也會損害經濟效益。到河南祥符,周翼庭招待他,席間興起,他大談在都時如何集句撰嵌名聯,翼庭湊興,說,“吾號殊不易對”。士棻說不難,開口即吟“在天願作比翼鳥”,翼字便有了下落。只是遲遲不說下句,座客再三催促,他才拍著屁股說:“隔江猶唱後庭花。”對得十分工整,一座大笑,只有主人笑不出來。臨別,翼庭給包了個最低標準的紅包,士棻故曰:“一聯巧對,換我三百金也。(易宗夔《新世說·排調》)”

士棻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哭,讓詩壇酒友受不了,遂給他私封了“文哀”的謚號。士棻不以為怪,說:“嬰兒笑語無常,酒人墮車往往不死者,其天全也,公等以此生謚吾,殊當吾意,吾將與阮籍劉伶為徒矣。”欣然受之,與人談話,偶亦自稱“文哀公”。不過,國藩對他這麽玩兒很有意見,嘗特地警告他:“不可開口嘆貧嘆卑,不可開口能詩能文。(鹹豐十一年七月十八日記)”

名士風流自賞,文人習氣難除,士棻並不將老師的話放在心頭。鹹豐末年,他出任江西彭澤縣令,到官日,攜一張琴、萬卷書、兩具棺材,為兩個兒子改了表字,雲松存、菊存,殆用陶淵明《歸去來辭》“松菊候門”之典。排場如此,固謂風雅,只是當時南京未復,太平軍在江西並未絕蹤,身為地方令長,須襄辦軍務,撫衛民眾,怎能這麽清閑,“烽火達於鄰疆,方據案吟哦不覺”呢?抑或自覺不妥,數日後,他越級稟告兩江總督,暢論戎機,無奈“論高而闊”,總督曾國藩“笑置之”,並又警告他,以後切莫再談這些自己都不懂的事情。

至於兩具棺材,若以士棻所賦的詩句做判斷,則毫無用處。他說,“古來賢達甘無用,醉便高歌死便埋”(《旅述》);又說,“萬事向衰無藥起,一身放倒聽花埋”(臥遊)。顯然,無論醉仆街頭,還是葬身花海,皆無所用其棺。

在彭澤任職的時間不長,很快國藩就召他回安慶大營,此後,又隨國藩去了南京。然而,雖在幕府,國藩對他卻不如以前那麽親切了,甚至“戒門者勿通”,見一面也難。士棻惶恐,寫了一組詩,為自己“使酒嫚言”而道歉,希望老師再給一次機會。詩中有“憐才始信得公難”之句,國藩讀到,轉覺不忍,乃吩咐江寧布政使,謂:“李芋仙終是才人,務為之地,勿使失所。”於是,士棻“得以溫飽數年”(李詳《藥裹慵言》)。及至同治末年,他再次出幕,任江西南豐縣令。誰知沒多久又因地方財政問題,與江西巡撫劉秉璋當面爭執,“語侵辱之”,被秉璋參了一折,以此免職。

其時士棻五十七歲,無房產,無存款,而老師曾國藩已逝世,再無大力護持的人,晚景極不樂觀矣。如刻詩稿,需二百兩銀子,他向兩位“同年同門之厚於貲顯於仕者”告貸,竟然一文錢都沒借到(《題新印詩卷序》)。日常生活也難以為繼,居然絕境。誰料天不絕人,在北京時相好的一位名角兒恰在此時到上海發展事業,與他鴛夢重圓,解決了生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