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世清心楊昌浚

或問湘軍將帥怎麽與各省人士乃至太後皇帝交談,答雲:一代有一代之普通話,不必為古人擔憂。不過,他們的普通話水平也有高下之分。如胡林翼與曾國藩,自中進士,點翰林,長居首都,不要說官話,哪怕是北京土話,至少也有“識聽唔識講”(即,會聽,不會說)的造詣。而那些科舉成績不佳,尤其鄉試未中的朋友,若非出身富貴,則幾乎喪失了去首都觀光的資格,盡管在鄉中有塾師為之“正音”,他們的普通話級別還是要低一些。

如湘鄉楊昌浚(1827—1897),光緒十年(1884年)八月,由漕運總督調閩浙總督,入京請訓,慈禧太後召見數次,恩禮優隆,陛辭日,太後問哪天走?楊說初十。太後不解,再問,初四不是過了嗎?昌浚一愣,知道聽岔了,可卷舌音就是發不出來,音調也不順溜兒,只好“以兩手指作十字形,重言曰初十”,太後這才明白,“為之囅然”。湖南人對十(shi)四(si)不分,譚(tan)唐(tang)相混,由來久矣,“而湘鄉人口音尤為傖濁”。

九年前,昌浚在浙江巡撫任上,遇到楊乃武小白菜一案,以“不能據實平反”,且對屬官“始終回護”,奉旨即行革職。後經左宗棠奏調,幫辦甘肅新疆善後事宜,逐漸恢復了待遇,其間,賦詩吹捧左宗棠,《恭頌左公西行甘棠》“上相籌邊未肯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竟成西域佳話雲雲。

昌浚的仕途雖有浮沉,又在大案當了反面角色,其實還算一個品行不錯的能吏。

譬如儉德。當浙撫革職,將回湖南,而宦囊蕭索,幾乎不能啟程,部屬集資三千兩餞行,才免了尷尬。回家後,布衣茅舍,怡然自得,人稱“薯蔬總督”。又如貞德。昌浚是農家子,五歲訂婚童養媳陳氏,本是為了節約未來婚禮的靡費,孰知從戎出仕,所向有成,再不必節約這筆小錢,甚而可以廣置妻妾,如其他將帥。然而昌浚終其身未再娶,實在是湘軍大佬中難得的榜樣。慈禧太後曾問左宗棠,那楊昌浚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宗棠對曰“善人也,信人也”;於此可見所言不虛。

嘗與人閑談,昌浚雲:“曾做官,雖罷,猶有官意。”此語雖俗,卻很坦蕩,猶“賢乎濁世之公卿矣”。他活了七十一歲,在彼時可稱上壽,然而能得這個壽數,亦與“雖罷,猶有官意”的精神有關。

他自言少年從學於羅澤南時,鄉中有個靈驗的相士,給他和同學王錱算命,先說:“二君皆貴人也。”再看兩眼,又說,可惜,都挺短命。王錱問自己能活幾歲,答,顏子之年(按,孔子門人顏回的卒年有幾種說法,相士殆采三十三歲之說),昌浚也問,則說比王多活十六年。結果,王錱死於三十三歲,果如其年。照相士的說法,昌浚可活到四十九歲。同治十三年(1874年),昌浚在浙江巡任撫,時年四十八歲,眼看就到鬼門關。冬季閱兵,突然有一顆歪炮打到他的座旁,幸未傷人,屬官請嚴究炮兵,昌浚靈光一閃,連說“不必不必,此誤發耳”。大家不知道一向治軍嚴明的大帥何以如此,過了一年,他才說,那次就算是死過一回吧—套用前面的話,可說,不想死,極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