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的性格與命運

有副對聯是這麽寫的:“好人半自苦中來,莫圖便益;世事多因忙裏錯,且更從容。”題了上款“雲仙賢弟親家性近急遽,纂聯奉贈”,還有下款“同治元年(1862年)八月曾國藩”。用聯語關鍵詞在網上一搜,可以看到頗有幾人藏了這幅“真跡”,而在拍賣公司落槌成交,至少有三次,價格從數萬至數十萬元不等。從書法來看,這些“真跡”大同小異,似有共同的祖本,或者其中有一件是“真跡”,其他則是仿本。直到讀了黎澤濟《曾國藩的書法》(載《文史消閑錄續編》),才知道,什麽都是浮雲,這些全是贗品。黎文雲:(曾國藩)駐軍安徽祁門時,郭嵩燾去看他,他特撰寫“好人半自苦中來,莫圖便易;凡事多緣忙裏錯,且更從容”的對聯贈郭。先兄澤洪為郭氏孫婿,此聯後歸先兄,惜抗戰初毀於長沙大火。

作者出於湘潭黎氏,是近代湘湘世家,雖所記出於追憶,文字有出入,贈送對聯的地點亦誤(是安慶而非祁門),而於此聯下落,言則有據,洵為定論。[按,郭嵩燾(1818—1891),字伯琛,號筠仙,又作雲仙,湖南湘陰人,子依永,娶國藩女紀純,故稱“親家”。]查郭氏日記,知“同治元年(1862年)八月”,嵩燾應江蘇巡撫李鴻章聘,自湖南去上海,中途在安慶歇腳,連日與兩江總督曾國藩暢談,做足了任前準備工作。閏八月初六日,嵩燾辭行,國藩臨別贈言,“又贈聯語”雲雲。再查《曾文正公手寫日記》,閏八月初九日,“纂聯贈郭雲仙”雲雲。殆為初六日構思,初九日寫贈。網上所見此聯圖片署期皆作“同治元年八月”,漏了一個“閏”字,與二人所記不符,當然,非說國藩書聯時誤“閏八月”為“八月”,也不是沒可能。

此聯真跡不存,史上確有此聯不假,請擇其“急遽”二字,代古人略抒其中的意蘊。

從文義看,此聯不是用來補壁的裝飾品,而是兩句箴言,甚可說是訓語。既雲“莫圖便宜”,再雲“且更從容”,那麽,則是說嵩燾素來好貪便宜,不能從容。如此措辭,決不客氣。跋文又說嵩燾“性近急遽”,則似暗示嵩燾貪便宜、不從容的病根,正在“急遽”二字。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嵩燾赴京會試不售,國藩特地寫了《送郭筠仙南歸序》,一則略示安慰,一則凜然相儆。安慰的套話不提,只看首尾兩段儆戒語。首雲“凡物之驟為之而遽成焉者,其器小也”;末雲:“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誠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謂扞格者,以蘄至於純熟,則幾矣。”意謂,此次不中,非關運氣,只怪你修養未臻“純熟”;再不警省,哪怕你稟賦上佳,也會落得“不如荑稗”的結局呢。即此可知,早在寫下這副對聯以前,國藩已看出嵩燾有希冀“驟為之而遽成焉”的毛病。“驟”與“遽”,正是“急遽”。

而寫作此聯的時事背景,則是李鴻章創立淮軍,經國藩密保,升任江蘇巡撫,他一向欣賞嵩燾的人品與才幹,欲請嵩燾到上海幫忙,奏充江蘇布政使。豈知國藩聞訊,大不以為然,當即致書阻止,雲:“(嵩燾)性情篤摯,不患其不任事,而患其過於任事,急於求效,宜令其專任蘇松糧儲道,不署他缺,並不管軍務餉務。使其權輕而不遭疑忌,事簡而可精謀慮,至要至要。”

此書作於贈聯的同一天。論做官,布政使當然優於糧道,鴻章顯欲提攜嵩燾,而國藩作為鴻章的老師、嵩燾的老友,本應高興才是,怎麽非要杠一橫炮呢?從“患其過於任事,急於求效”一語而論,殆仍不放心嵩燾的“急遽”。果然,嵩燾抵滬,僅任糧道,未署布政使。

嵩燾似已接受了國藩的勸誡。他在江蘇任上,不僅發揚了籌兵籌餉的本領,還參與主持蘇松減賦的大事,次年,以績優,詔命嵩燾署廣東巡撫。倘若嵩燾自此捐除“急遽”之病,臻於“純熟”“從容”行事,那麽,國藩的贈聯還真有大效。

但是,變換氣質,談何容易?嵩燾在粵撫任內,老毛病再度發作。先與兩任總督毛鴻賓、瑞麟鬧別扭,其後,又與左宗棠(時為閩浙總督,也是他的親家翁)大生齟齬,鬧得狼狽不堪,最終辭職了事。回家後,嵩燾憤憤不平,寫信給國藩,痛斥宗棠“傾軋”,並請主持公道。國藩復書,不僅不為他抱不平,反而要他自省,雲:“(汝)每遇褊急之時,有所作為,恒患發之太驟[同治五年(1866年)五月初四日]。”

這一回,嵩燾不再領國藩的情,他覺得自己沒錯。於是,四處寫信,“揭露”左某人的“劣跡”,號召天下人共棄之,文祥、李瀚章鴻章兄弟、沈葆楨等人都接到了他的控訴狀。效果不怎麽好。宗棠依然直上青雲,嵩燾依然命交華蓋,士林輿論也未因此改觀。嵩燾自此隱居不出,直到光緒三年(1877年),方奉命出使英國。以前因“急遽”在處理國內事務時犯了錯、吃了虧,如今,出使是外交任務,嵩燾該舒氣揚眉了吧?不然。在國外,他與副使劉錫鴻產生矛盾,明爭暗鬥,又敗下陣來,最終托病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