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監到“權奸”

史上最著名的太監大概是李連英。一般寫作李蓮英,那是錯的。

連英,字靈傑,平舒(今河北大城縣)人,生於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卒於宣統三年(1911年)。其父李玉,母曹氏,育有六子二女,連英是次子,小名“機靈”。七歲,連英隨父母至北京,父親在珠市口大街一家皮貨店幹活。後人有稱連英為“皮硝李”者,說的就是其父的職業。而王先謙參劾李連英的奏折,則稱“太監篦小李之名,傾動中外”,有人說這是“皮硝”與“篦小”的一音之轉,也有人說這是因為連英最開始在宮中的梳頭房學習,而梳頭用篦子,故稱“篦小李”雲。

連英八歲那年,太監沈蘭玉遊說李玉,讓他入宮做徒弟。貧家無奈,只好應允。九歲,連英入宮。鹹豐十年(1850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皇帝避難至熱河,次年,駕崩。兩宮太後旋與恭王聯手,對顧命八大臣發動政變,奪取了政權,史稱“辛酉政變”。據說,連英在太後與恭王之間傳遞情報,為政變成功做出了貢獻,此後,他在宮中的升遷極為迅速,至三十九歲,獲賞二品頂戴(享受副部級待遇),所謂“開國以來,未有若是之光榮者也”。不僅宮中,在宮外,連英也是聲名顯赫,尤應以光緒十二年(1886年)四月隨醇親王赴旅順、煙台檢閱北洋水師最為光輝奪目。不過,本應光輝奪目的出巡,表現出來的卻是黯淡無光的低調。

以艦艇噸位序次,北洋水師是當時亞洲排名第一的海軍部隊,隸於總理海軍事務衙門。醇王奕任總理大臣(相當於海軍司令),直隸總督李鴻章為會辦大臣,相當於海軍副司令,負責日常指揮。清代有“祖制”,不許宦官幹政,而連英作為與軍事毫無關系的內務府總管太監,卻隨海軍總司令下部隊視察工作,真是體制上空前的創新。百官中自然有人聯想到唐代宦官監軍的故事,不由深為憂慮。

禦史朱一新上奏,質問朝廷,說,如此隆重嚴肅的閱軍大典,竟讓李連英這個“刑余之輩”廁乎其間,將來還怎麽“詰戎兵,崇禮制”?難道太後這麽做,真有“匪外廷所能喻”的“不得已苦衷”嗎?慈禧讀了折子,大怒,反問一新,你說“苦衷”是啥意思?難道還意存譏諷不成?一新頓首答,豈敢豈敢,小臣的意思,是以為太後或是擔心親王遠行,路途辛苦,特派內侍隨行,以示體恤,以昭慎重。不過,在您看來,這是曲近人情之禮;在小臣看來,卻是於禮無征之舉。言外之意,即太後盡有“苦衷”,情有可原,其實則混淆了內廷外廷的界限,破壞了宦官不得幹政的“祖制”。慈禧聞言,沉吟不語,擺擺手,示意一新退下。然而,回過神來,還是“下詔切責”,批評一新不該造次。

連英並未受到這場風波的影響,順利完成了檢閱任務,回京還受到嘉獎。一新貢獻忠言,卻受到批評,失望以極,遂請歸養,不數年,卒。

此事既為創舉,當然有“苦衷”,只是並非一新說的那份苦衷。除了宦官不許幹政,清代還有親王、後妃不許幹政的“祖制”。慈禧垂簾聽政,是違背“祖制”,搞政變,更是顛覆了“祖制”。不過,依只許州官放火之義,對於其他人違背“祖制”,她是零容忍的。此前,她就根據“祖制”修理了恭王,將他趕出軍機處,剝奪參政議政的權力。更早的時候,她也根據“祖制”,將在外招搖的太監安德海砍了腦袋。有了這些覆轍,醇王奕越發小心。他是光緒帝的生父,也是慈禧發動辛酉政變的盟友,這種身份很敏感,一是怕被太後誤會爭奪對皇帝的控制,一則眼看兩位盟友不是暴斃(慈安太後),就是斥退(恭王),而自己也極具“動輒得咎”的潛力,不免狐悲。及至出任總理大臣,命他去檢閱海軍,更是謹小慎微,生怕惹動慈禧的嫌猜。他“力請派李連英偕往”,以便由連英監視自己的言行,向太後報告,讓領導放心。慈禧聞請,遂允了此事。可憐朱一新,何能知道這個“苦衷”?當然,即算知道,他也不敢講出來—如此微妙隱秘的情事,公開場合多講一句都是犯了大忌。而他竟講出來了,可見他真不知道。

慈禧本非派連英去監軍,而是派去看著小叔子(醇王為慈禧亡夫即清文宗之弟)有沒有亂說亂動,故亦不在乎臣下的諫議。連英深明此行的真意,在軍中待了一月,表現十分低調。凡醇王出見將吏,他皆侍立於後(其實完全有資格看座的),替王爺拎著“長杆煙筒”與“皮煙荷包”,默無一語;若無會見,則隨王爺貓在房裏,不見一客。當時直隸、山東一幹大吏,本想趁這機會親近李總管,表示一點兒“意思”,哪知道連人都不常見到,更別說抒發“向慕之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