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場網紅”王闿運

永失我愛

同治二年(1863年)十二月,聽聞老朋友毛鴻賓升任兩廣總督、郭嵩燾署任廣東巡撫,一直郁郁不得意的王闿運決定去廣州度歲,聊以排遣滿肚的不合時宜。到得廣州,該見的人見了,該喝的酒喝了,乃受人邀宴,去妓館做個徹底的放松。他寫信給妻子,描述粵省歡場的情狀:“凡倡女野客,多樂隱蔽,獨此邦中,視同商賈:或連房比屋,如諸生齋舍之制;或聯舟並舫,仿水師行營之法。卷發高尾,白足著屐,胭脂塗頰,上連雙眉。當門坐笑,任客擇視。家以千計,人以萬數。弦歌撮聲,盡發鳩音。遠遊之人,窈窕之性,入於其間,欲抱虎狼。”

廣州的開放前衛,令闿運瞠目結舌。素已養成的審美觀,令他無法接受這些梳高髻、穿拖鞋、化濃妝的豪放女。在喧嘩的妓館內,他感到孤獨;無獨有偶,在場另有一人,亦形落寞。這是一位南寧歌女,蹙眉不語,楚楚可憐,闿運怪之,問她為何一臉愁容。此女柔聲答曰:剛搬家不久,下午回舊寓取什物,也不知為什麽,便覺悲從中來,無限傷心。這個回答,沒頭沒腦,適如言情小說所謂“花草月亮,淡淡的哀愁”。眾人聽了,哄然大笑,莫不說這個小姐有點兒呆。闿運不然,他是詩人,天生哀樂過人,聞此莫名其妙之語,大為欣賞,當筵賦詩一首,以為定情。此詩雲何,已不可考,鄙意其風味,較之晏小山那一闋“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當極相似。第二年春天,闿運便帶她回到長沙,娶為長妾。這位女子,便是莫六雲。

這段韻事,不久便在湘、淮兩軍高層中傳開了,這些人大都是闿運的故舊好友,於是,“俱騰書相告,以為談柄”。闿運因此十分自豪,一待要向外人介紹他的如夫人,便會說,此女來頭極大,“驚動六省督撫”矣。當然,妾之佳惡,並不能以高官追捧做標準,終視乎德容顏工的評分情況才可論定。我們先看闿運如何評價六雲的容貌。他的朋友丁取忠有個“好窺觀人家姬”的習慣,闿運娶妾,丁氏自然要看一眼,可也就看了一眼,闿運欲讓他再看一眼,他卻死活都不願意了。於是,闿運說:“貌可知矣。”然則,闿運對六雲的愛,不在顏貌,而在才德。

王、莫共同生活近二十年,闿運日記中記錄了六雲的很多言行,即此觀之,六雲確是賢女子。作為讀者,我印象最深的,則是同治九年(1870年)二月六雲的一句話。其時,一夜春雨,庭院中海棠盡謝,夫婦二人共賞落花,若有感觸,良久,六雲說:“春雨愁人,富貴離別者甚;秋雨愁人,貧賤離別者深。”闿運曰:“然。”

請為交代此段對話的背景:第二年,闿運將北上,再次會試。闿運之志向甚大,闿運之心性極高,雖有一幫不富則貴的朋友隨時可以援手,他卻寧願選擇一條堂堂正正的道路:考進士,點翰林,實現做“帝王師”的夙願。只是,他的科舉功夫實在平常,欲得一第,難度不小。而此時他已三十九歲,這次再不考上,“四十曰強而仕”的理想便將落空。於是,他處身於極為尷尬的境地—名滿天下,卻沒有功名;交納英豪,卻自慚形穢。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余正居富貴貧賤之間,所謂出入苦愁者矣”。明了這層背景,再回味六雲那句話,妙於形容之才,溫柔蘊藉之性,一覽無遺。

十三年後,六雲棄世。依然“居富貴貧賤之間”的闿運再一次感到“離別”的巨大悲傷,遂在夢中(據其日記,竊以為托詞耳)許下一願:余誓與六雲生生世世為夫婦。

通奸受罰

按清代法律規定:凡縱容妻、妾與人通奸,本夫、奸夫、奸婦各杖九十(《大清律·刑律·犯奸》“縱容妻妾犯奸”條)。美國史家蔔德(Derke Bodde)解讀這條法律,說,貧困是犯罪的原因,“在妻子是丈夫唯一或者說唯一可以出賣的財產的社會中,這類犯罪真是太普遍了”(《中華帝國的法律》,江蘇人民出版社,1993年)。所言不差,在《刑案匯覽》—清代乃至傳統中國篇幅最巨編輯最精的法律案例匯編中,便收錄了幾十樁因貧困而縱妻通奸的案例。讀過這些案例,不得不長嘆一聲,“哀生民之多艱”。

光緒五年(1879年)春,王闿運受總督之聘,擔任成都尊經書院院長。因孤身入川,“浣濯須人”,遂請朋友介紹一個傭婦。閏三月八日,羅氏來應聘,經闿運面試滿意,“令留供縫紉”。初時,外間有些閑話,說院長與傭婦“同居”,有傷風化。然闿運“平生不喜宋學(按,謂理學)”,認為請一個婦人幫忙洗衣服做家務,不是什麽怪事,“世人多鄙暗之行”,淫者見淫,才“以此為怪”。數日後,與羅氏談其家世,則不僅堅定了闿運聘人的決心,更令他對婦人生了敬意。羅氏雲其夫已死,誓不再嫁,外出打工是為了贍養公公—公公雖僅四十幾歲,然雙目失明,無以為活(按,以此可推知羅氏的年齡在三十歲以下)。聞言,闿運嘆曰“此嫗竟貞節孝婦,可異也”;並進一步推測,羅氏正因懷有節孝之心,才能“坦然直入書院群雄之叢”。如此,賓主相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