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譜·左宗棠‖

左宗棠的“美容”事故

歷史事件的意義不斷被後人修正,歷史人物的面貌亦因此不斷改變。譬如,曾國藩的面貌,自晚清以來,就經歷了數次“整容”。一開始,是“中興名臣”;及至推翻滿清,建立民國,便成了不知大義的“民賊”“元兇”(章太炎《檢論·近思》);自唯物史觀占了上風,更被全面否定,變成“漢奸、劊子手”(範文瀾《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近二十年來,風尚又變,才漸漸恢復了“文正公”的莊嚴。依有難同當之義,他的戰友和同事—左宗棠,自也逃不過“整容”;唯宗棠之“整容”,非如“變臉”之類大手術,而更像點痣、文眉的“美容”小手術。因為,宗棠除了參加內戰,還與英、俄等帝國主義做過鬥爭,他的事跡是吾國屈辱的近代史上少數幾個亮點之一。盡量弱化他在內戰中的表現,甚而表明他有積極、進步的另一面,是對他進行“美容”的根本原因。

於是,範文瀾撰《中國近代史》(1947年),乃雲:“據比較可信的傳說,當太平軍圍長沙時,左宗棠曾去見洪秀全,論攻守建國的策略,勸放棄天主耶穌,專崇儒教,秀全不聽。宗棠夜間逃走。”這段敘述的深意在於,宗棠並非自始即甘心充當封建地主階級的“走狗”,而是對革命事業抱有同情,甚至有參加革命的實際行動。易言之,不是宗棠拒絕革命,而是革命家不帶他玩;這是歷史的悲劇,也是個人的悲劇。若然,可說手術成功。

但是,手術真成功了嗎?我們來做個鑒定。

先看看“比較可信的傳說”是怎麽回事。早於範氏,對太平天國戰爭進行深入研究的史家,蕭一山最為著名。他寫《清代通史》(1932年),就提到了宗棠與秀全的故事,只是,他注明“傳聞之辭,未可輕信”。更早,提到這段傳說的則是日本人稻葉君山撰《清朝全史》(1914年),略謂:“據長沙人言,洪天王圍長沙時,有一人布衣單履,與天王論攻守建國之策。天王不能用。其人乘夜逃去。”考清末刊行之書,有曰:“以為此人即左宗棠也。此說或不誣也。”即宋教仁、黃興於1905年在東京創辦的《二十世紀之支那》雜志,撰稿人多為兩湖留日學生,故稻葉說“據長沙人言”。那麽,宋、黃等長沙青年又聽誰說的呢?還得往更早的時候查,最好能找到鹹豐二年(1852年)長沙保衛戰時的第一手材料。找啊找,天佑宗棠,果然找到了。

其時,長沙知府為倉景愉,他有一部回憶錄—《靜叟自述》,“鹹豐二年”條雲:“茶陵牧劉旭,失守降賊,獻攻城論及詩文甚多。於城外空屋中獲之。念此等亂臣賊子,登諸奏牘,於國體有關,斃之獄。”景愉自始至終參與了長沙之役,諸凡布防、捕匪、抓間諜之事,無不躬親,若宗棠真去見了洪天王,他不會不知道。同時,他與左宗棠相處極不融洽,並因“私鑄大錢”案被宗棠嚴厲查處,若宗棠真去見了洪天王,他絕不會為賢者諱。可見,當日長沙城外,確實有人投奔太平軍,為革命事業獻計獻策。只是,這個人不是左宗棠。

其實,要對“傳說”進行證偽,根本不用這麽麻煩。只要考察宗棠與時人的往來書信,以及相關人士的年譜、日記,以確定他的行止,再比對洪秀全的行蹤(譬如羅爾綱撰《太平天國史·洪秀全傳》),就能發現,左、洪不僅在鹹豐二年(1852年)緣慳一面,終其一生,也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至此,可以鑒定:左宗棠的“美容”手術不成功,這是一個醫療事故。然而,這樣的事故實在太多了,且都成了故事,且將不斷地“傳說”下去。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