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說引發的緋色事件

有一部民國七年的小說,題為《瀟湘夢初編》,作者署名湘州女史,共十四回。略謂,浙江女士戴禮,自幼立志不嫁人,及長,精研禮學,創辦女校,才名遠播。一夜,忽然做夢,竟嫁給郭立山為妻,女士“為之不悅久之”。孰料郭立山並非夢郎,而真有其人。他是湖南湘陰人,名宦郭嵩燾的族侄。立山仰慕女士已久,喪妻後,請人赴浙求親。女士在遂初志與安天命之間糾纏良久,終於決定順命,乃嫁入郭家。然而,女士入門,發現立山沉湎賭博,且與寡嫂有染,而締姻的初衷亦非愛慕自己的才華,竟是貪圖戴氏的家產。不多久,郭氏弟兄以謀奪家產不果,將女士與所產幼女逐出家門。

小說到這裏就結束了。既題初編,想來應有續編,或是作者挖坑不填,或已完稿而未刊。不過,雖曰小說,卻是真人真事;唯記載多歧,請擇其可信者以為質言。

戴禮(1880—1935),字聖儀,浙江玉環人。先後從學於學者章梫與詩人陳衍,曾任教於北京女子師範學校。郭立山(1870—1927),字仁甫,號復初,嵩燾族侄,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進士,三十三年(1907年)授翰林編修,歷任湖南中路師範學堂監督、京師大學堂預備科國文教習。看履歷,可知二位皆是吾國教育界的先驅。

關於郭、戴締婚,普通的記載,是這樣寫的:

戴禮秉性正一,不染婦女婀娜態度,性格剛強,舉止豪放,談吐尤健,平素家居,常喜策馬馳騁。辛亥革命後,湖南郭立山慕其才名,浼章梫求婚,不遠千裏至玉環,就贅於戴家。婚後,禮與丈夫同往北京居住,並生有一女(陳書釗《戴禮女史事略》,載《玉環文史資料》第3輯,1987年)。

稍為文藝的記載,由清末著名禦史趙炳麟撰寫,雲:

湘陰郭復初編修立山,精通禮學,善古今文,清退政後,守志不仕。有浙江玉環戴女士禮,亦感世道之日非,嘗為詩雲,何處容身女仲連;慕復初之為人,因章編修梫為媒介嫁之。女士自撰聯雲:北闕掛冠,願結絲蘿欽令節;西山偕隱,終餐薇蕨相孤忠。(《柏巖感舊詩話》卷二)

普通版本說鳳求凰,文藝版本則謂女追男。世人俱知,到底是何種次序,對於婚後生活各方處於何種地位,實有重要關系。幸好有陳衍版,可以判斷。他說:“(戴禮)年三十尚未適人,值前清革命,遂自命亡國遺民,必欲得一舊官僚而不事民國者而後嫁之。”(《石遺室詩話》卷二十八)

陳衍是戴禮的老師,所述戴女士“必欲得一舊官僚而不事民國者而後嫁之”的心事,當屬可信。那麽,前揭小說的夢境,反映的正是戴女士這份心事,夢郎不必是郭立山,也可以是顏立山或梅立山,只要符合勝國遺民的條件即可。而郭立山先求婚,還是被求婚,也不再重要,因為他早具夢郎之身,又是新鰥,只待緣分到了,必能與江南才女在一起。兼之立山與章梫是好友,章梫是戴禮的老師,知道女弟子的夙願,於是,聯姻指數更要大幅提高。

然而重點在於天作之合為何決裂。陳衍另寫了一個加強版,讀之或能了然。他說,郭之於戴,固然慕其才,而亦愛其財(“耳禮名,又耳其家素封”),以此,才不遠千裏請媒人說合。戴之於郭,則誤信其為“官人端人也”,一說即準。新人相見,男則“須鬢半白”,女則“軀幹若偉丈夫”,可能都有點兒失望。更令郭立山失望的則是,婚禮當夜,“遽詢”新娘,奩田到底有幾畝,新娘竟稱欠奉。於是,既無奩田,再稱贅婿,已無體統,只得勉強攜婦回湘。抵家,郭立山心情大壞,“欲去之久矣”。終有一日,挑剔細故,謂戴禮不該郵寄所撰《大戴記集注》的校勘記,立山嗾使兄侄,對戴女士“拳腳交下”,打完,再扔到大門外。戴禮不能容於夫家,又無顏回娘家,“伶仃流轉入都,充女校教授”。對此,陳衍評曰“強暴”,並說:“立山,余識之,貌為樸誠,不謂其披猖至此也(《石遺室文三集·戴揚家傳》)。”

所述若是事實,郭立山真是禽獸不如。不過,《戴禮女史事略》所記不同:

不久,郭立山因輕信旁人之毀謗和挑撥,竟然棄家潛走,因此有中道仳離之不幸事故。禮遭遺棄後,承姻戚馬通伯薦充北京女子師範學校教員。後聞郭立山之母在湖南老家病故,禮乃披麻戴孝赴長沙奔喪,不意被郭立山拒之大門之外,萬般無奈,只得卸下孝服,對天焚燒,不勝憤惋,攜幼女南歸蒲田。未幾,幼女夭折,傷心窮愁,乃專心致志著書。

從常情論,戴女士被郭先生從浙江帶到湖南,再從湖南趕去北京,確實駭人聽聞。而若雙方皆在北京,郭先生逃回湖南,及至郭母逝世,戴女士赴湘奔喪,郭家閉門不納,無奈再回北京,則正常多了。只是事實不盡符合常情,真相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