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中的傳媒話術

辛亥革命武昌首義之日,有一個人,在自家曬台上,“遙矚對江”“徹夜未眠”。他看見了火光,聽到了炮聲,知道革命已經開始,然而,“不知孰勝孰負,中心乃大震,齒不期而相擊,默中呼天不已。漸乃肺葉大動,遍身起栗,如入冰窖,始憶及早寒侵入。捫衣袖,已為涼露濕透”。詩人雲:“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位仁兄對革命的關切態度,不讓多情小兒女。他是誰?

他是胡石庵(1879—1926)。石庵名人傑,湖北天門人。1900年參加自立軍起義,1904年謀刺鐵良未遂被捕,1906年響應萍瀏醴起義,此後在漢口從事新聞業,鼓吹革命。

石庵知道革命成功,已是十日中午。其時,正酣睡,被人推醒,睜眼一看,是工程營朱同志,不待問狀,朱同志眉眼皆春,大聲說:“武昌已得手矣。”石庵聞言,“心中之樂,至於不可形容”。可他突然意識到,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小朱作為軍人何能擅離職守?這一問,問得朱同志惻然淚下,說:我是獨子,前幾天家慈來漢口看我,今若聽聞我參與“造反”,豈不“驚怖至死”?“我寧失國民之價值,絕不忍令老母恐怖死客地”。以此,決定送母回鄉,回頭再來革命。石庵長嘆,說:移孝作忠,確是難事;隨又掏出五元錢贈朱同志,說,速去速回,“仍不失為漢家兒也”。

革命後的武昌城“別成一世界”。起義士兵“袖纏白巾,威風抖擻,四處搜殺,然遇漢人則歡呼同胞,絕不傷害”。據統計,是日賓陽門、蛇山一役,革命軍死傷二十余人,而旗兵被殺則在五百人以上。雙方減員比例如此,可想而知,革命軍未能免乎濫殺。現代民族國家建立,多以暴力革命而成,當其時也,國人相殺,血山骨海,代價十分慘痛,聞者無不傷心。中華民國之肇造,相較而言,血腥味不那麽濃,然若具體而微地檢討,革命暴力仍在一段時間內彌漫於神州。唯稍慰人意者,當日的革命黨人,不乏實時省悟並呼籲國人勿為泰甚者。石庵即是一證。

直到十七日,“四處搜殺滿人”的行為仍在繼續。不僅殺旗兵,殺滿洲男子,即使老嫗少女也不放過。例如,清吏寶英之家被抄,一門被殺,其女哭道:“我等固無罪,但恨先人虐待諸君耳。”然革命軍不為所動,照殺不誤。石庵聽了這個故事,“慘然良久,大不為然”,當即投書中華民國鄂軍政府參謀部,雲:“吾輩當知革命宗旨在光復,不在報復。若黃童白叟,幼婦老嫗,必盡舉而膏斧鉞,則是殘忍酷慘不亞滿人入關之行。匪獨傷天地之和,令外人知之亦足生種界之惡感。”竊謂石庵“旨在光復,不在報復”八個字,與孟子所說“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精神一脈相承;與法國革命家羅伯斯庇爾所說“用革命的恐怖對付反革命的恐怖”,境界後來居上。至於擔心因濫殺而引致在鄂外國人生發“惡感”,尤為有見。

或謂,弱國無外交,竊謂不確。其實,弱國不僅有外交,且僅有外交。當革命爆發,不論清廷與革命黨,在內戰勝負之外,最縈懷抱的就是外國人如何反應。革命軍攻下武昌,不缺錢,統計所得藩庫、銅幣局、官錢局各款,約四千萬元,應付戰事綽有余裕。革命軍缺的,是一個外交保證,即各國不對革命進行軍事幹涉。這正是石庵擔心因革命軍濫殺旗人而見惡於外國的根本原因。革命軍對此並不隔膜,經與外交界協商,駐漢口各國領事於十八日發表聯合聲明,謂,“查國際公法,無論何國政府與其國民開戰,該國內法管轄之事,其駐在該國之外國人無幹涉權”,並承認“民軍為交戰團,各國嚴守中立”。

但是,一紙確認“交戰團”地位的聲明並不能真正善後。善後之事,略分文武二端。武,須盡力抵擋清廷南下大軍;文,則以安民(漢口為國際商會,中外人民俱須安撫)、傳信為要。軍政府向民眾發布告示,輔以革命軍維持治安,粗可安民。而向他省及首都傳播革命成功的消息,則非媒體不辦。顯然,辦一張報紙為當務之急。然而,軍政府要辦的事千頭萬緒,倉促何能及此?

十二日午後,石庵在漢口三馬頭碰到兩個素識的英國人,問他:“武昌之變,究竟為何等性質?我國領署,皆接有貴督瑞澄(原湖廣總督,時已逃亡)照會,謂武昌系土匪勾結營兵肇亂,意在劫奪錢財,與政治絕無關系,不日即可蕩平雲。”這一問,含意甚深。一則清方首先通知外國,在“話語權”上占了先機;一則革命若被誤會為暴動,則根本得不到外國的同情。石庵立即正色回答:“此讕語也。武昌此次實系革命軍起義,決無二義。余於內容皆深悉。”石庵批評清方言論為“讕語”沒錯,說革命軍不是暴動而是起義也沒錯,但說“深悉”革命情狀則略有托大。因為前此他不知道革命何時爆發,不知軍政府何以推舉黎元洪為都督,現在他亦未與軍政府取得直接聯系,何談“深悉”?外國友人或慮及此,乃向他追問:“既若此,胡三日來皆閉城自固,絕無文明之公布?我歐洲累次革命,皆不若此隱秘。”武昌既被占領,革命軍即嚴密封鎖,禁止民眾隨便出入,此雖出於軍事考慮,然無“文明之公布”,終令人有“隱秘”之憾。籌備革命自當“隱秘”,革命發動即當昭告天下,此系常識,石庵自然理會得。可他確實不知道軍政府為何“閉城自固,絕無文明之公布”。但石庵不愧為有急智的報人,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應聲曰:“君誤矣。武昌日來尚有滿人抵抗,戰爭未熄,故無暇及他。今日全城已告光復,轉瞬即將有正式之公告宣布中外。以余所聞,一二日內完全之機關報亦將出現。公等但拭目待之可也。”這一天晚些時候,都督黎元洪確實對外發布了革命成功的公告,但在對話時,石庵並不知道。這算歪打正著。至於說一兩天內軍政府會辦一份“機關報”,則不僅他不知道,連軍政府也不知道。外國朋友聞言十分激動,驚嘆:“此言信乎?組織乃若斯完全乎?”事已至此,石庵不得不再次確認,說:“至確至確。不出三日,即有報紙出現。此事余必其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