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磕頭的原罪解讀

2010年,英國首相卡梅倫訪華前夕,《金融時報》刊出範比(英國學者,著有企鵝版《中國現代史1850—2008》)寫給首相的公開信,題為Court China, Mr. Cameron, but don't kow-tow,意謂,首相不妨討好中國,但不要奴顏婢膝。題中的kow-tow,是英語外來詞,是漢語“磕頭”的音譯。一位英國歷史學者用這個詞提醒英國首相在對華外交方面要注意分寸,有深意焉。

中國人不會忘記鴉片戰爭,英國人也不會。kow-tow這個詞,正是在鴉片戰爭時期成為英文詞匯。雖曰鴉片戰爭,這一戰是否真只為了鴉片,學界仍有爭議。而在1840年,美國總統小亞當斯在麻省歷史學會發表演講卻說,中國人要求外國人向他們的皇帝磕頭,違背了“我們只對自然法則與上帝下跪”的原則,這種建立在“侮辱與貶低”基礎上的“傲慢和不堪忍受”的外交,才是引起鴉片戰爭的唯一原因。小亞當斯不是史學家,說得不一定對。不過,他這麽說,自有其時代背景:英國使團首次訪華,關鍵詞即是kow-tow。

1792年9月,馬戛爾尼奉英王喬治三世之命,以補行祝賀清高宗弘歷八旬聖誕的名義,出訪中國。其時,英國即將崛起為世界第一強國,中國的“康乾盛世”則漸近落幕。對於遠來的使者,高宗認為,不必在意“夷禮”的貴賤,只要他們禮數到位—最重要的禮數就是下跪磕頭—務必好好款待,以示“天朝柔遠之道”。使團在國境內,政府每日撥款五千兩做旅費,在京,每日撥款一千五百兩做津貼;再沒有比這更厚道的地主了。可他老人家不知道,使團出發的時候,英國國內竟有輿論建議:中英建交後,中國皇帝應向英國每年進貢一千萬英鎊,作為回報,英國將派出工程人員為中國維修長城,幫助抵擋“北方蠻族”的侵略,行有余力的話,還可讓英國海軍征服日本,將其並入中華的版圖。

老大帝國固然不諳外情,大英帝國也不明白清朝是咋回事。誰是驢,誰是虎,都犯迷糊。不過,馬戛爾尼來中國轉了一圈,所聞所見讓他明白了,中國已經全面落後。這個國家,科學知識程度極低,精英階層對物質進步漠不關心,軍隊裝備落後,民眾生活貧窮,官場普遍腐敗(馬戛爾尼不能相信使團每天能花得了皇帝批下的一千五百兩津貼)。

盡管出使並未簽訂任何條約,還花了七萬八千五百二十二鎊的旅費,作為贊助商的東印度公司卻認識到此行極有價值:“僅僅通過使團獲取的情報,就遠遠可以補償所花的費用。”說得沒錯,鴉片戰爭結束,中方賠給英國四百九十二萬英鎊,投資回報率驚人。

於是,讓馬戛爾尼像文明後進的“韃靼人”一樣,給一個凡人—哪怕他是中國皇帝—行三跪九叩的kow-tow大禮,似乎不太可能。法國學者佩雷菲特說,1793年9月14日,清高宗在熱河接見各國使節,其他人都對皇帝三跪九叩,唯有馬戛爾尼沒有拜伏,而是單膝下跪,向皇帝敬禮。“他希望以‘大海的統治者’‘世界最強大的君主’(按,謂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名義,成為第一個以平等身份同中國商談事務的大使。”

佩雷菲特撰《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業稱名著,在中國尤為著名,既然他說沒有kow-tow這回事,那麽,信者甚眾。然而,台灣學者黃一農歷考清廷秘档及西人手稿,有了新發現,他揭示,馬戛爾尼所行之禮絕非單膝下跪那麽輕。

這天,高宗在承德避暑山莊的帳殿接見外賓,其初,馬戛爾尼隨眾在帳外迎接鑾輿,“仿三跪九叩禮的過程”“單膝下跪三次,每次三俯首深鞠躬”;入帳,在皇帝寶座前,“雙膝下跪三次,每次,三俯首向地”;及至呈遞國書,“拾級登上寶座所在之平台”,才行了單膝下跪禮。帳內寶座前的“雙膝下跪”“俯首向地”,最接近清代的叩首,只是前額未觸地。如果“以頭搶地”是kow-tow的關鍵,可以說,馬戛爾尼當日行禮,只是偽作kow-tow。

繼位的仁宗,當時以皇子身份從旁觀禮,他眼明心亮,發現夷人只是俯首,沒有搶地,不過“將就了此一事耳”。1816年,英國再遣阿美士德使團訪華。此時,英國戰勝法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強國。阿美士德連疑似kow-tow都不願施行,仁宗也隱約知道國步維艱,不擬強人所難,只要英使屈膝鞠躬,走個過場,便草草了事。孰知阿美士德已經到了圓明園,明知皇帝已經入座正在等他,卻突然來了靈感,覺得中方對此行不夠重視,竟要求改期覲見。仁宗不能再忍,只得下令將這隊夷人驅逐出境。

再過二十余年,英國人又來了,只是,來的不再是使團,而是軍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