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歐洲病夫

“奧地利是歐洲的窩囊廢,”有份維也納報紙於一九一三年二月如此嘲笑道,“沒人喜歡我們,只要有災難,我們都躲不過。”只有“歐洲病夫”——剛被饑餓的新強權奪走位於北非和巴爾幹半島之省份的衰老奧斯曼帝國——能和奧地利爭奪“世上最大窩囊廢”這個頭銜。[1]事實上,哈布斯堡王朝和奧斯曼人正在比賽誰先沉淪到最底下,把歐洲病夫的頭銜搶到手上。何謂歐洲病夫?最有可能在世人有生之年衰亡的大國是也。

奧地利的積弱不振,肇因於其境內齟齬不斷且對統治當局心懷不滿的諸民族。“奧地利”一詞意味著清一色的德意志民族,但這個遼闊的帝國,其領土遠非只有以維也納、格拉茨(Graz)、薩爾茨堡、因斯布魯克(Innsbruck)的說德語的核心地區。一九一三年,奧地利是歐洲第二大國(僅次於俄國),歐洲第三人口大國(次於俄國和德國)。但五千兩百萬奧地利人中,只有一千兩百萬是德意志人,問題就出在這裏。一九一三年,奧地利的最大族群是斯拉夫人。這個西起瑞士邊界、東抵俄國邊界的君主國,有八百五十萬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五百五十萬克羅地亞人和塞爾維亞人、五百萬波蘭人、四百萬烏克蘭人、一百三十萬斯洛文尼亞人,斯拉夫人占奧地利人口五成;此外還有人數幾乎和德意志人相當的匈牙利人(一千萬),占人口一成九。

這些匈牙利人九世紀就從中亞移居至此,說著獨特語言馬紮爾語,孤處於與己大不相同的諸民族之間。他們始終沒有安全感,擔心遭德意志人支配或遭斯拉夫人吞沒。這使匈牙利人產生霸道心態,決意把周遭的人全“馬紮爾化”,以壯大他們的小族群,消弭族群競爭。首當其沖者是奧地利的羅馬尼亞人。他們有三百多萬人(占帝國人口的百分之六),與匈牙利人一起居住於喀爾巴阡山盆地,匈牙利人不斷逼他們放棄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改說馬紮爾語。

弗朗茨·約瑟夫一世漫步於霍夫堡宮中

維也納若有強有力的領導階層且行事公正,或許能緩和這些問題,但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始終予人軟弱、敷衍的印象。他唯一一次禦駕親征,是一八五九年攻打法國人,戰敗收場,然後,在下一場戰爭,一八六六年的普法戰爭,他把兵權交給一位看起來能征善戰結果是個庸才的將領,於是再敗。這使弗朗茨·約瑟夫變得悲觀,失去自信。他不想聽不中聽的話,不想讓需要做出棘手抉擇的問題纏身,於是一八六六年後他身邊全是一些受他信任的唯唯諾諾之徒和愚忠之人,例如效力他已久的朋友暨參謀總長弗裏德裏希·貝克(Friedrich Beck)將軍。這群人執行皇帝唯一不變的政策,即推遲問題,但絕不解決問題。誠如溫斯頓·丘吉爾所說,他們是“奇怪的一個小集團,古代的一幫幸存者,具有明顯的維多利亞時代人作風,堅貞不移”,但與時代脫節得可悲。[2]為防哪個人試圖與現代搭上線,弗朗茨·約瑟夫不給他們有此機會:他要維也納與布達佩斯的哈布斯堡王廷施行歐洲最嚴格死板的禮儀,任何人都沒有機會向皇帝進言,除非皇帝先找那人談話。“那就像沒有音樂的音樂喜劇,”有位美國旅人論道。[3]

一八五九年對法之戰和一八六六年對普魯士之戰,改變了哈布斯堡君主國的地位。在那之前,它是個不折不扣的強國,與英格蘭、法國、俄國並列四強,比普魯士或意大利還要強大。但在這兩場戰爭中,奧地利將領白白浪費掉機會,仗仗皆輸。自此,這個君主國雖不至於成為世人的笑柄,卻也相去不遠。

一八五九年的戰敗,激勵維也納深刻自省弊病。弗朗茨·約瑟夫的信心動搖。他首度同意成立議會,即一八六〇年的帝國議會,然後拿不定該采取哪種政體。在一八六〇年代,奧地利開始認真處理民族主義問題(該給國內的非德裔民族多大的權力和多大程度的代議民主),而直到一九一八年底,奧國才擺脫這問題的纏擾。其處理方法之一,乃是“集權”,即由首都將帝國權力一把抓,並透過一高壓的說德語的行政系統在各省貫徹帝國權力。另一個方法是建立“聯邦”,即放寬皇帝和首都官員對地方的控制,讓各省以本地人、本地語言管理自己。在一八六〇年代,這大體上意味著不只透過貴族——即這一君主國的“百戶”,例如奧地利的溫迪施格雷茨(Windischgrätz)氏族、匈牙利的埃斯特哈吉家族(Esterházys)、波希米亞的施瓦岑貝格家族(Schwarzenbergs)——來治理,還透過地方議會和各地的民族社團(包括波希米亞與摩拉維亞的捷克人、匈牙利的馬紮爾人、薩格勒布的克羅地亞人、加利西亞的波蘭人、的裏雅斯特的意大利人、盧布爾雅那的斯洛文尼亞人)來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