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陰謀

米開朗琪羅和布拉曼特兩人都絕頂聰明、技藝高超而又雄心勃勃,相較之下,兩人的差異就沒有相似之處那麽明顯。性格外向的布拉曼特結實而英俊,鼻梁很高,留著一頭蓬亂的白發。雖然有時顯得傲慢而尖刻,但與人相處總是愉快而豪爽,風趣而有教養。農家出身的他經過幾年積累,這時已非常有錢,並且生活豪奢。詆毀他者稱他的豪奢作風已到了不知道德為何物的地步。[1]正當米開朗琪羅在魯斯提庫奇廣場後面的小工作室裏過著樸素的生活時,布拉曼特已在觀景殿(Palazzo del Belvedere)——位於梵蒂岡北側的教皇別墅,從這裏往外望,他可以監看新聖彼得大教堂的重建進度——的豪華寓所裏大宴友人。達·芬奇就是他的好友之一,昵稱他為“多尼諾”(Donnino)。

布拉曼特耍陰謀迫使米開朗琪羅接下西斯廷禮拜堂拱頂濕壁畫的任務,並意圖使他出醜的說法,出自米開朗琪羅的死忠弟子阿斯坎尼奧·孔迪維(Ascanio Conpi)的記述。孔迪維為畫家,來自亞得裏亞海岸佩斯卡拉(Pescara)附近的裏帕特蘭索內(Ripatransone),畫藝並不突出,但於一五五○年左右來到羅馬後,沒過多久就成為米開朗琪羅圈子的一員,與他同住一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贏得了他的信任。一五五三年,米開朗琪羅七十八歲時,孔迪維出版了《米開朗琪羅傳》(Life of Michelangelo)。據作者所述,該傳記系根據米開朗琪羅的“在世聖言”(Living Oralle)[2]寫成,藝術史家因此懷疑該書是米開朗琪羅本人的授權,甚至是他本人的主動參與,因此使該書實際上相當於他的自傳。此書出版十五年後,米開朗琪羅的友人兼崇拜者,來自阿雷佐(Arezzo)的畫家兼建築師喬爾喬·瓦薩裏(Giorgio Vasari),修訂了這本五萬字的傳記,並將它放進他的《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列傳》(Lives of the Most Excellent Painters,Sulptors and Architects)(一五五○年初版)。書中收進孔迪維對布拉曼特的許多指控,把布拉曼特寫得像個惡棍一樣。

米開朗琪羅很喜歡指責或中傷他人。他不信任、容不下別人,特別是有才華的藝術家,因此得罪別人或樹敵也就見怪不怪了。受米開朗琪羅說辭的影響,孔迪維和瓦薩裏都將西斯廷禮拜堂的委制案指為一項卑鄙的陰謀。孔迪維堅稱布拉曼特向尤利烏斯推銷濕壁畫案“居心叵測”,動機是“要讓教皇對雕塑案不再感興趣”[3]。據這份記述,建築師布拉曼特痛恨米開朗琪羅那舉世無雙的雕塑才華,生怕教皇的巨墓一旦建成,米開朗琪羅將成為全世界毋庸置疑的最偉大的藝術家。布拉曼特盤算著米開朗琪羅要麽因拒接西斯廷案而惹火教皇,要麽就是接下來因經驗不足而一敗塗地。不管是哪種情形,他都能破壞米開朗琪羅的名聲,讓他在羅馬教廷無立足之地。

聖彼得大教堂開始重建時,米開朗琪羅已認定該工程的總建築師一心要毀掉他的藝術生涯,甚至可能要他永遠消失於人間。半夜逃到佛羅倫薩後不久,他就寫信給朱利亞諾·達·桑迦洛,信中暗暗指出有人陰謀殺他。他告訴朱利亞諾·達·桑迦洛,他這麽無禮地離開,原因不只是受到教皇的冷遇。他告訴他的朋友說:“還有其他我不想在信中明言的原因。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待在羅馬,我的墓會比教皇的墓還早建成。這就是我匆匆離開的原因。”[4]

布拉曼特為何要陰謀毀掉教皇陵墓項目,甚至要殺他,歷來有多種說法,其中之一就是生怕米開朗琪羅的雕塑才華凸顯出布拉曼特在聖彼得大教堂的低劣技術。據孔迪維的說法,米開朗琪羅深信自己有辦法證明,布拉曼特這個人盡皆知的揮霍成性者,已把教皇撥給他的工程經費揮霍掉,因此只能使用較廉價的建材,墻和地基因而都不牢靠。換句話說,布拉曼特偷工減料,蓋出的建築結構有問題。[5]

藝術家卷入打鬥,甚至謀殺並非沒有。據佛羅倫薩某傳說,畫家安德烈亞·德爾·卡斯坦諾(Andrea del Castagno)因為眼紅另一位畫家多明尼科·韋內齊亞諾(Domenico Veneziano)的才華,盛怒之下將他活活打死。[6]米開朗琪羅本人也曾因爭執挨過另一位雕塑家彼耶羅·托裏賈諾(Piero Torrigiano)的拳頭。托裏賈諾重擊他的鼻子,(據托裏賈諾事後回憶)“我覺得骨頭和軟骨就像餅幹一樣碎掉”。[7]盡管如此,實在很難相信米開朗琪羅倉促離開羅馬是因為害怕布拉曼特加害,因為據所有文獻記載,後者雖然野心很大,但個性平和。相較之下,這個說法倒可能是出於荒謬的幻想,或者為其離開羅馬編出的借口。

如果說孔迪維、瓦薩裏的著作是米開朗琪羅為吹捧自己而寫的自傳——為了凸顯這位雕塑家在布拉曼特等妒敵的陰謀下奮力稱霸藝壇的過程,刻意編造了某些事實,其他史料對這些事件的說法卻有些許不同。一五○六年春,教皇的確考慮請米開朗琪羅負責西斯廷禮拜堂的工作,但布拉曼特在這件事情上所扮演的角色,與米開朗琪羅或他那忠心耿耿的立傳者所說的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