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雅典學園

聖彼得:你因神學而得享盛名?

尤利烏斯:沒這回事。我不斷在打仗,沒時間搞這個。[1]

伊拉斯謨如此貶損尤利烏斯二世的學術和宗教成就。在神學研究上,這位教皇的確不如他叔伯西克斯圖斯那樣傑出,但在獎掖學術上頗有建樹。伊拉斯謨貶斥尤利烏斯在任期間的學術成果全是“華而不實的舞文弄墨”,只為討教皇的歡心[2],但其他人的看法卻較為肯定。教皇提倡設立梵蒂岡圖書館等公共機構,進而重振羅馬的古典學術學習,這點特別受其支持者的贊揚。例如一五○八年的割禮節,詩人暨傳道者卡薩利在西斯廷禮拜堂講道,頌揚教皇獎勵藝術和學術功績卓著。[3]卡薩利慷慨說道:“您,至尊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當您如起死回生般喚起那一蹶不振的學術界,並下令……重建雅典以及她的露天體育場、劇場、阿西娜神殿之時,您已建造了一個新雅典。”[4]

拉斐爾抵達羅馬時,距他這篇講道已過了將近一年。但這位年輕畫家後來繪飾署名室第二面墻面濕壁畫時,就以尤利烏斯建造新阿西娜神殿的概念為主題。為《聖禮的爭辯》投入將近一年時間後,一五一○年初,他轉移到對面墻壁,“哲學繆斯”(Muse of Philosophy)的下面,開始繪制自十七世紀起通稱為《雅典學園》的濕壁畫(因某法國指南如此稱呼而沿用至今)。[5]《聖禮的爭辯》以眾多傑出神學家為特色,這幅新濕壁畫則位於教皇打算放置其哲學藏書的地方的上方墻面上,畫了許多希臘哲學家和他們的學生。

《雅典學園》畫了包括柏拉圖、亞裏士多德、歐幾裏得在內的五十多位人物,群集在古典神殿的花格鑲板拱頂下,或討論,或研讀。神殿內部頗像布拉曼特設計的聖彼得大教堂內部。據瓦薩裏的說法,布拉曼特曾幫拉斐爾設計這面濕壁畫的建築要素。這位偉大的建築師這時雖然仍負責督造新大教堂,有數千名木工和石匠歸他指揮,但似乎還不至於忙到抽不出時間幫他這位年輕的門生。[6]拉斐爾則以布拉曼特為模特兒,畫成歐幾裏得,回報他的關照,並表示敬意。畫中彎著腰,手拿圓規在石板上說明自己發現的定理者,就是歐幾裏得。

除了布拉曼特,拉斐爾還畫進了曾指點過他濕壁畫的另一個人。畫中的柏拉圖(禿頭、灰金色頭發、長而卷曲的胡子),一般認為就是以達·芬奇為模特兒畫成的。為柏拉圖套上藝術家的臉龐,此舉多少帶點嘲諷意味(拉斐爾本人或許正有此意),因為在《理想國》一書中,柏拉圖痛斥藝術,將畫家逐出他的理想國。不過,將這位才氣縱橫的藝術家與歐洲最偉大的哲學家合而為一,或許與達·芬奇的學問和成就有關,畢竟一五○九年時他已是全歐洲的傳奇性人物。此外,此舉也是向仍是拉斐爾靈感來源的這位大畫家致敬,因為環繞畢達哥拉斯(畫面前景左側)身邊的眾人物,都仿自達·芬奇《三賢來拜》(Adoration of the Magi)中簇擁在聖母瑪利亞身邊的那些神情生動鮮明的人物。[7]達·芬奇這幅祭壇畫始繪於三十年前,但終未完成。

這面濕壁畫向達·芬奇致敬之舉,似乎意味著這位偉大賢者就像柏拉圖一樣,是萬人必須師法的導師。有位藝術史家認為,這種師徒關系是拉斐爾創作上的一大特色。[8]《雅典學園》畫了多處師生關系場景,可見到歐幾裏得、畢達哥拉斯、柏拉圖之類哲人身邊圍繞著弟子,此中意味著學得以哲學角度思考事情的過程與拜師學藝懂得作畫的過程無異。[9]拉斐爾也把自己畫進畫裏,但頗謙遜自抑,讓自己廁身於亞歷山大天文學家和地理學家托勒密的弟子群中。不過,以他在署名室的非凡表現,他就要成為當之無愧、望重藝壇的大師,年輕後輩爭相拜師請教的對象。瓦薩裏曾描述道,這位年輕畫家身邊總是簇擁著數十個弟子和助手,景象和《雅典學園》相像,仿佛“他每次上朝,一如每次出門,身邊必然都會跟著約五十名畫家,全是能幹而優秀的畫家。他們緊隨他,以示對他的崇敬”。[10]

因此,和藹可親又受歡迎的拉斐爾,正是他在《雅典學園》所描繪的那種群體裏很討人喜歡的一員。他性情寬和仁厚,從他將索多瑪畫入這幅濕壁畫中可見一斑。畫面最右邊,身穿白袍,膚色黝黑,與瑣羅亞斯德、托勒密高興交談之人,就是索多瑪。[11]索多瑪雖已不在署名室工作,但拉斐爾仍將他畫入畫中,或許是為了對他此前在拱頂上的貢獻表示敬意。

這種熱切和善的交際氣氛(和藝術風格),當然和孤僻、自我的米開朗琪羅格格不入。米開朗琪羅的群體場景,例如《卡西那之役》或《大洪水》,從未見到姿態優雅、溫文有禮、討論學問的群體,相反,總是人人為生存而極力掙紮、四肢緊繃、軀幹扭曲。米開朗琪羅身邊也從無弟子環繞。據說,有次拉斐爾在大批隨從的簇擁下要離開梵蒂岡,在聖彼得廣場中央正好遇上一向獨來獨往的米開朗琪羅。“你跟著一群同夥,像個流氓。”米開朗琪羅譏笑道。“你獨自一人,像個劊子手。”拉斐爾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