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絕代雙驕 十 青年高歡

高歡這樣以取天下為抱負的人,在中國的歷史上向來就不缺少。

推翻秦朝的劉邦和項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看到了同樣一位秦始皇。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矣!”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這兩句感嘆,我們讀過一些歷史的人都耳熟能詳。

有人說,那是史家的附會之談。當時既沒有錄音也沒有錄象,沒有所謂的原始證據予以支持,不過是後人為了突出英雄人物的志向,所發揮的合理想象。

我想,他們是否真的發出過感嘆,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句話在劉項的心中,一定反復說過千萬次。成功的機會,永遠只垂青有準備的人。

有了志向與目標常常還不夠。聰明的人,應該懂得如何根據客觀情況適時地調整自己的目標。高歡在聰明人當中,絕對排得上號。

他家境貧寒,二十多歲了依然養不起一匹馬。沒有馬,在大漠長風的北方,簡直不可想象。地位低微的他,什麽苦都得吃,什麽活都得幹。他子承父業,早早地就到軍中服役,因為他是六鎮軍人的後代。“六鎮軍人”這個稱號,在北魏曾經寄托著眾多青壯年男子的光榮與夢想,然而到了高歡的青年時代,卻幾乎成了卑賤的代名詞。這種巨大落差的形成,是最值得北魏後期統治者檢討的問題,包括魏孝文帝,也不例外。

六鎮的歷史,到孝明帝時已超過了一百年。六鎮最初只是指北魏長城上自西向東的六個軍鎮:沃野(今內蒙古五原北)、懷朔(今內蒙古固陽北)、武川(今內蒙古武川西)、撫冥(今內蒙古四子王旗東南)、柔玄(今內蒙古興和西北)和懷荒(今河北張北)。北魏的領土向東西擴張,更多的邊鎮被包含在了六鎮裏頭,比如位於懷荒以東的禦夷(今河北赤城西北),所以後來也有七鎮的說法。一般來說,北魏末年的“六鎮”,是泛指包括以上七個鎮在內的所有北方邊境城鎮。

六鎮的地位,毋庸多言,相當重要。北魏前期南北兩國實力相當時,南邊的防務壓力,要大於北邊。當南朝北伐時,北邊的防禦力量不足,六鎮與北魏長城的作用就尤其突出。有了六鎮之間的有效調度、彼此呼應,鎮守邊防的軍隊進可攻,退可守,遊牧大漠的柔然(以及後來的契丹、奚等)對於北魏國都平城的威脅大大地減低了。北魏統一北方後,柔然便極少南下搶財掠畜,轉而向西域等地區發展,便反映了這一防禦戰略的成功之處。

如此一來,守備六鎮的將領和軍士,自然得百裏挑一:忠誠度得高,戰鬥力得高,地位也得高。於是,要擔任六鎮的鎮將,就至少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一、必須是鮮卑人;二、必須是職業軍人;三、必須是貴族。守衛的兵士,則都由高門子弟中推薦選拔,屬於一流的戰士。六鎮軍人立功的嘉獎強過其他地方的軍人,同時升遷也享受特權(所謂“復除”),擁有相應的優待措施。想去那裏建功立業的人絕不在少數。(《木蘭辭》中木蘭從軍的經歷,很可能就是六鎮軍人戍邊生活、抵抗柔然的真實寫照。木蘭凱旋回京,所得的封賞也的確是相當優厚的)

半個世紀後,情況發生了改變。

首先是柔然衰敗。柔然自從第五任可汗吳提以後,實力不斷下降。北魏太和十一年(公元487年),第八任可汗豆侖在位時,隸屬柔然的敕勒副伏羅部的首領阿伏至羅兄弟率部起義,在柔然的西部建立了高車國。柔然無法平息這起叛亂,受到的打擊是巨大的,因為它失去了對西域的統治。高車國采取遠交近攻的策略,與北魏通好,不斷進攻柔然,促使柔然內部發生了內亂。太和十六年(公元492年),柔然遭到高車與北魏的兩面夾擊,吃了大敗仗,可汗豆侖被殺,部眾推豆侖的叔叔那蓋為可汗。那蓋死後,其子伏圖繼位。伏圖為了緩解形勢,避免腹背受敵,幾次派遣使者到洛陽與北魏通和(這件事我們在前文曾有提及)。宣武帝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沒有興趣消滅這個奄奄一息的北方鄰居。北方邊鎮處於無敵可戰的狀態,一晃就是三十年。換句話說,整整一代人荒廢在了鳥不拉屎的邊疆,六鎮不再是少年圓夢的地方,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

這一現象,在遷都洛陽後更加嚴重了。孝文帝的遷都,是造成六鎮地位進一步下降的第二個原因。六鎮本身的戰略意義,在於防衛毗鄰大漠的平城。平城一日為都,則六鎮一日不得放松防務。一旦北魏的統治重心轉移到了黃河以南的洛陽,戍邊將士們的地位也就不復存在。盡管他們也是鮮卑貴族出身,卻絲毫得不到遠在洛陽朝廷的鮮卑貴族們的關照和重視,並且受到加倍的排斥和打壓(孝文帝忽視了六鎮軍民的利益分配,導致了問題的激化,是在在漢化改制過程中一個不可原諒的大失誤)。特權沒有了,升遷到內地也一輩子不用指望,甚至吃穿不愁的基本待遇也失去了保障。鎮將們得不到任何改制的好處,反而被漢化的洛陽貴族們認為是鄙夷的粗俗軍人。失去了權勢希望的他們,只好轉而聚斂錢財,讓精壯的士兵到境外去擄掠財物,老弱病殘則砍伐山林、耕種田地,並選擇那些有點文化技能的士兵負責經營,由此獲得的利益統統收歸己有。士兵們的收入微不足道,像高歡那樣的家庭並非個例,兵將之間的矛盾日益明顯。這種組織方式,已經接近於監獄式的勞役管理,六鎮從天堂跌入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