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侯景之亂 一 佛門天子

“宇宙”一詞,在英語中,是cosmos,或者universe,其他西方語言也大致相仿。現代英語的cosmos和universe基本同義,兩個詞的區別在於,前者來源於希臘語,表示“秩序”,與“混沌”(chaos)相對,後者來源於拉丁語的universus,由uni(同一個)和versus(朝向,動詞vertere的過去分詞)組成,表示朝著同一個方向行動的整體,其引申義,就是全部物質現象的總和。

在我們中國人的哲學裏,所謂“宇”,就是天地四方,泛指空間,所謂“宙”,就是古往今來,泛指時間。兩個字合在一起,就是空間和時間的總體,簡單明了。中國人造詞的智慧,比起西方人來,高明得不只一點兩點。

更高明的是,依此理論,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個宇宙。人是狹義上的空間和時間的總體。

的確有人以宇宙自居的,這個人就是侯景。侯景的一生,那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不可思議到必須要用宇宙來形容的地步。成就侯景的不可思議的,則是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南朝的梁武帝。“不可思議”,出自《維摩詰經?不思議品》,是佛教裏的名詞,而梁武帝正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甚至不客氣地說,是一個有些極端的佛教徒。

關於梁武帝對佛教的虔誠,正史上的記載非常詳盡,《梁書》說他“篤信正法,尤長釋典,制《涅槃》、《大品》、《凈名》、《三慧》諸經義記,復數百卷。聽覽余閑,即於重雲殿及同泰寺講說,名僧碩學,四部聽眾,常萬余人。”他所主持編譯的佛經就有數百卷之多,境內修建、供養的佛寺近三千所。“寺”本是古代行政機構的名稱,比如光祿寺、大理寺,宦官最初的稱呼之一,就是寺人。南北朝時代的佛寺文化在世人心目中落地生根,以至於今天的很多人一提到“寺”首先聯想到的是佛教寺院裏的僧侶,而不是大理寺裏的包拯。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數字只有可能保守,絕沒有誇張。南朝的寺院與浮屠(即佛塔),與北朝的石窟與佛像相映生輝,是中國佛教文化古跡上的一對奇葩。

為了將佛教演變為教化萬民的一種信仰,梁武帝“以身作則”,於天監十八年(公元519年)在宮中的華林園受菩薩戒,法名冠達。在世俗世界裏,他是國家的皇帝,在佛的世界裏,他是修行的菩薩,“皇帝菩薩”的稱呼,也由此而來。光受戒還不夠,他又在皇宮隔壁修建同泰寺(“同泰”一詞,取自他的年號“大通”的反語切音),並進寺講經說法,向萬民宣揚佛學思想,即所謂“舍身寺奴”。

第一次“舍身”,發生在普通八年(公元527年),之後,梁武帝又在大通三年(公元529年)、大同十二年(公元546年)和中大同二年(公元547年)三次入同泰寺“舍身”,且一次比一次的時間長,到了第四次,前後長達四十七天。這四十七天裏,梁武帝的身份是“菩薩”,梁國在事實上處於無君的狀態。他在寺內只穿法服,除此以外的一切物件,一概摒除;他多次舉行四部無遮大會(四部,即僧、尼、男女居士;無遮,又稱無礙,範圍更大,是允許任何人自由參加的法會),講《涅槃經》和《三慧經》,聽眾達到數萬。

皇帝“舍身”為“寺奴”,國又不可一日無君,大臣們急得團團轉,只得湊足錢財為他“贖身”,一共花費了三萬億錢(一說四萬億)。

所以說,梁武帝是位不折不扣的“佛門天子”。批評家們往往喜歡強調他佞佛,拋開意識形態,他對於佛教學說的貢獻,對於佛教文化的影響,是相當深遠的。

他在佛學上最為有名的一套理論,是“三教同源說”:佛、儒、道三教,本源是相同的。

佛、儒、道三教之間的對立與爭執,由來已久。佛教於漢代傳入中原之前,儒、道就有了數百年的爭執,佛教從西域傳入後,宗教間的沖突在所難免,到魏晉南北朝達到一個高峰。比方說儒佛爭論中的禮制問題,僧人覲見皇帝是否應當行士大夫的跪拜禮節,從東晉到劉宋都有過大規模的辯論,跪拜令屢頒屢廢,出世的僧人還是占了上風。

又比如道、佛之爭,西晉道士王浮撰寫了一部《老子化胡經》,說老子出關,往生西方後,才有了佛教。這一說法自然遭到了佛教信徒的不斷攻擊,劉宋末年,又有道士顧歡撰寫《夷夏論》,極力誣佛,兩家的爭論升級。佛教徒說,佛祖派了三個弟子到中國,一個是孔子,一個是顏淵,另一個就是老子。大家各自意淫,爭吵也得不出個結果。

梁武帝頒布《舍道詔》,將佛教推崇到最高的位置,宣布佛教為國教,對這個問題作出了裁決。但是他不把儒、道兩教一棒子打死,因為他本人在儒、道方面的修養都不低,留下了很多注解孔子、老子思想的著作。他認為儒、道也有不少優點,三教不應對抗,而應融合,彼此作為參照與補充。他常常稱釋迦牟尼、孔子和老子為“三聖”,也重視儒、道兩教的作用,大力開辦經學館,敬重著名道士陶弘景,等等。這些舉措,是相當符合他最高統治者的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