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侯景之亂 二 強者的暮年

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以他受菩薩戒的年份為界,可分為前後兩期:前期為天監年間(公元502年—519年),後期為普通改元之後(公元520年—549年),他事佛興致漸濃。到了大同年間(公元535年—545年),他已經是個七十多歲的垂垂老者,《魏書》評論晚年的梁武帝“怠於聽政,專以講學為業”,完全失去了壯年時的風采,一派出世超凡的佛門弟子模樣。出世超凡本沒有任何問題,但身為皇帝,尤其是梁武帝這樣一位頗有作為的皇帝,全心全意地信奉佛教,或者如批評家所說的“佞佛”,就值得商榷了。

於是我們回到一個老問題上,梁武帝究竟為什麽會“佞佛”?

梁武帝當然有一萬條理由去選擇自己的信仰,但是以皇帝之尊要將梁國變成“佛的世界”,他必然是從選擇國家命運的角度來思考的。

梁國立國於亂世之間,南齊的經濟算不上很發達,劉宋的力量也遠不及北魏,南朝內部又經常出亂子,皇帝走馬燈似地更換,民風相對北朝也顯得奸滑險惡。梁武帝取了天下之後,很下了一番功夫總結劉宋與南齊不安定的教訓,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建國君民,立教為首。”一個國家要建立起來,並且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會安定團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實現“和諧社會”,那麽得先“立教”,在民眾中建立信仰基礎。

在梁武帝看來,劉宋和南齊,都是沒有注重到國人的信仰。國人沒有了信仰,就失去了凝聚力,其君昏庸,其民奸佞,政權也不會長久。所以,要建立一個不再混亂、秩序井然的國家,最重要的一點是在信仰上做文章,這是一切的綱,其他的都是目,綱舉目張。

下一個問題是,該建立一種什麽樣的信仰呢?梁武帝選擇了佛教。佛教勸人向善,吃齋拜佛一類的修煉方式也容易被接受,並且在當時比較深入民間,推行起來不會有太大的抵觸。佛教宣揚因果報應,你今世受的苦,是前世造的孽。相信了這一點,人們就不會起來反抗統治。

在“立教”思想的指導下,梁國的政局比動蕩的北方穩定許多,南朝一代文豪庾信在他著名的《哀江南賦》裏,感嘆說,“五十年中,江表無事”,大抵是事實。這說明弘揚佛法的政策並不能說完全錯誤,至少是有一定成效的。問題在於,凡事不能走極端,既是在程度上,也是在時間上。

梁武帝統治的後期,社會實際情況較之初期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侯景之亂時梁國統治階級的行為可以看出,梁人此時並不是太“奸滑”而是變得有些不通機變,甚至有些逆來順受和麻木不仁了)梁武帝過度致力於佛教事務,本身也變得越來越脫離現實社會了,時間越長,脫離的程度也就越嚴重,偏偏梁武帝又高壽,覺得自己是英明神武有佛祖保佑,在治國上的失誤就不足為奇了。

盡管梁武帝一心“立教為首”,梁國卻並未擺脫南朝其他幾代王朝衰弱的規律。信仰雖然重要,但不可能是影響社會發展的唯一因素。民以食為天,沒有經濟的發展,空有信仰,也無益於國家。

普通年間,梁國的經濟危機逐漸顯現,戰事頻繁,大興佛事,使得國庫日益空虛。普通四年(公元523年),政府下令罷銅錢而鑄造鐵錢,這種鐵錢又稱“鐵五銖”,是中國歷史上首次大批量鑄造的鐵錢。鐵錢價值不及銅錢的十分之一,結果自然是通貨膨脹,物價飛漲。官吏大肆貪汙,商人從中漁利,民眾苦不堪言。

比普通百姓更糟的,是軍人的經濟狀況。南朝的兵制承自三國兩晉,其原則為一旦為兵,世代為兵,父死子代,兄終弟及,也稱“世兵制”。這些所謂的“軍戶”被嚴格管理,擔負著沉重的兵役。到了天監十七年(公元519年),梁武帝頒布詔書將士兵與奴婢並列,軍戶的地位低到了極點,逃亡的現象越來越普遍,士兵們不是剃度為僧,就是投入豪強門下做蔭戶。

為了制止士兵逃亡,朝廷又規定,一人逃亡,全家以身抵押服役。走投無路之下,各類作奸犯科乃至官逼民反的事件就多起來了。大同年間,廣晉(今江西景德鎮西北)、安成(今江西安福)、交趾(今越南河內)先後發生了聚眾叛亂,其中以交趾豪強李賁的反叛規模最大,他於大同七年(公元541年)自稱越帝,與朝廷對抗,極盛時幾乎攻下廣州。叛亂持續了七年,直至中大同元年(公元546年)才被平息,陳國開國皇帝陳霸先,就是通過鎮壓這場叛亂嶄露頭角的。

梁武帝並非沒有意識到種種社會問題,他曾幾次下詔,要求官員上書舉奏提出批評意見。散騎常侍賀琛就上書,具體列舉了時政的四大弊端:一、地方官員橫征暴斂,導致百姓流移,戶口銳減,妨害民生大計;二、貴族奢靡無度,風氣敗壞;三、朝廷官吏專為利己,無心奉公;四、政府興造過多,勞民傷財,動搖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