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歡快時節的尾聲(第2/6頁)

在巴黎布道壇上司空見慣的近乎叛國的言論,若放在伊麗莎白一朝的英格蘭,但凡露出蛛絲馬跡,也要讓當事人付出耳朵作為代價。如果在英格蘭出現類似從巴黎出版物上散播開來的那種誹謗言辭,樞密院一定會迅速將之消除,並認真處理涉事的作者和印刷廠主。眾所周知,比起都鐸時代的英格蘭,巴黎,至少在巴黎大學的校區內,對於發言和寫作總是給予更大的自由許可。但至少自從 150 多年前奧爾良和勃艮第兩大公爵領之間彼此反目、爆發混戰以來,爭論者的言辭還從未像如今一般聒耳、放肆,不受王權的束縛。亨利三世似乎對他們置若罔聞。法國國王用餐時借以將廷臣隔離在外的小巧柵欄儼如再好不過的象征,它恰似那堵不斷築高的心墻,將國王的精神與外部世界割裂開來。

瓦盧瓦的亨利即位至今不過 13 年,在承襲王位前,他曾當選為波蘭國王,年輕時還以雅納克和蒙孔圖兩處戰鬥⑦ 的勝利者聞名於世,那時的他仿佛是加在胡格諾教徒身上的天降之鞭,是捍衛信仰的聖騎士。但自那以後,一切就偏離了正軌。再也沒有討伐異端的捷報傳來,令人興奮到顫抖,午夜也不再是刺激的屠場,只有成效不彰的軍事調動、沉悶無趣的雙邊對話,只有妥協、躲閃、卑劣的迂回、僵局和敗北。重組王國的偉大計劃僅限於紙上談兵,王室日益債台高築卻又束手無策,國庫日益空虛。王室權力坍塌的速度甚至超過了他母親⑧ 擔任攝政的日子,一個又一個龐大的省份脫韁而去,被胡格諾派、神聖同盟或是自私的貴族地方長官霸占。只有靠私人軍隊的巡視和市民的團結自衛,某些地區才像孤島一樣得以相對確保社會秩序,至於其他地方,無政府狀態依然盛行,到處內戰頻仍,盜匪剪徑。

13 年足以使一個快活、自信的青年變成遲緩、猶疑的老人。那雙手,那雙美麗纖長的手,永遠不曾停歇,伴隨著流暢、悅耳的嗓音不安分地揮舞,像是在為語意編織精致奇巧的紋飾;等到國王沉默的時候,又會隨意把玩些什麽,有時是狨猴、蜜餞,有時是暖手筒、能夠置於膝上的小狗,有時則是某位年輕俊美的男寵的發和耳。盡管他心有不甘地用紅色和白色脂粉堆砌出健康相貌,儼然是某種屍體防腐術取得的成功,也終究掩飾不住臉孔的皺縮和沉滯。他的眼眶年復一年越發深陷下去,越來越像在屍首上一般,從中向外凝視的雙目充滿了病態、慍怒和懷疑。看上去,瓦盧瓦的末代君主已經被死亡隱秘地抱緊。

國王坦然地做出了選擇,就像對待體內的死敵一樣,他也對王國中公開的敵人視若無睹。他仍然用王室的奢華款待觀眾,依舊是和藹、莊嚴的天下共主。他嚴肅地聆聽謀士們的意見,向他們講授施政技藝的智慧和微妙。他訂正法令,儼然對法令的實施心存期望,他起草詳盡的改革方案,仿佛自認為仍有能力踐行改革。他會見外國大使,給本國使節去信,好像法蘭西還像父王⑨ 在位時那般強盛和團結。他努力盡到為王的職責,完成宗教奉獻,好像憑此便可以淩駕於所有批評之上,置一切品評於度外。他餐桌上的那面小巧柵欄宛如一堵難以刺穿的墻,處在背後的他可以任由自己喜歡,隨時遺世獨立。

1587 年的嘉年華慶典歡快至極,國王的秘書布律拉爾對於花費憂心忡忡(他總是如此),可是盛大的舞會依然令人應接不暇。只是在短暫的間隙,尋歡作樂之徒才會如同泡沫一般,從盧浮宮的音樂中和燈火下迅速散盡,一路手舞足蹈來到公共大街上,此時篤信王(The Most Christian King)⑩ 陛下也正在變幻無定的古怪偽裝背後參與狂歡,他最常扮成一位女侍,大叫著,歡笑著,被那些英俊年少的廷臣簇擁在中心,巴黎市民則將這些人稱作他的“甜心”。宮廷人員似乎從來不眠,清醒的市民們早就習慣了隨時撞見狂歡者,並懂得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刻規避更為刺耳的吵嚷。唯一可能中斷慶典的是國王,他有時會忽然離去,褪下狂歡的華裳,換上懺悔者的粗布長袍,前往他鐘愛的位於聖奧諾雷區的聖方濟各會修道院,傳說他在那裏整日跪倒在地,齋戒、自我鞭打,一面啜泣,一面祈禱。在這無度的虔誠之中,並不存在虛偽。這不是意在安撫民意的刻意之舉,而且事實上也無裨於事。修道院中的痛苦悔悟與嘉年華會上歇斯底裏的放蕩一樣,都是亨利縱容激情的一種方式,他以此妄自菲薄,求得謙卑,全然對旁觀者視若無睹。人們或能猜到,眼淚和鞭打反而會使隨後一二日必然上演的縱樂更加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