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歡快時節的尾聲(第3/6頁)

在此之前,國王的消遣絲毫沒有因為瑪麗·斯圖亞特的性命之虞而籠上陰影,但是瑪麗的死訊卻突如其來地中斷了一切玩樂。這很可能並不是源自個人感情上的悲傷。當瑪麗·斯圖亞特還在瓦盧瓦宮廷中接受眾臣祝酒時,她的小叔子還在繈褓之中。當她乘船駛離法國,去迎接在蘇格蘭的黑暗命運時,亨利年方 10 歲。到了亨利稱王的這些年,瑪麗·斯圖亞特這個名字大多時候代表了一連串令他疲於應對的借款懇請,還有根本無力實施的作戰需求,代表了法國與英格蘭錯綜復雜的雙邊關系中的各種不快,並且一次次地為自己招來她的親屬吉斯家族的欺侮和威嚇。亨利本無過錯,卻要為西班牙-耶穌會-神聖同盟這個集團的行徑背負不白之冤。直到今天,亨利的所作所為完全值得稱贊,他曾授意特使利用自己的權勢采取任何合法手段去挽救瑪麗的性命,大使也始終兢兢業業,照章辦事。可既然如今滿盤皆輸,不走運的王後已經被人從棋盤上剔除,亨利也許會靜下來反思,多年來,瑪麗其實是他的對手吉斯家族操控下的一粒棋子,吉斯的虧輸,當然便是自己的收獲。他興許會希望,既然主要的幹擾因素已經移除,那麽他與英國人的關系至少會有所好轉。

雖然如此,榮譽、政策以及照顧民意等諸多方面的考慮,全都迫使國王率領宮廷人員沉浸在哀悼聲中。瑪麗是他兄長的妻子、曾經的法蘭西王後,是勢力昌熾而且廣受歡迎的吉斯家族的表親。她以一位立場堅定的天主教信徒的身份在異端手上殞命,人民無不將之歸因於她對信仰的忠誠。她魅力十足,關於她的回憶至今仍回蕩在亨利的宮廷中,甚至連吉斯的敵人們也未曾忘懷。如果說國王的悲慟和憤怒僅僅是出於政治的需要,那麽就在他身邊,許多人的感情流露卻著實是內心的真實寫照。

在宮廷之外的巴黎街巷上,悲慟和憤怒不僅出於人們的真情實感,而且幾乎一發不可收拾。長期以來,吉斯家族在將瑪麗的經歷——無論涉及愛情還是政治——呈獻給巴黎人之前,都會先為她鎏上一層極其討喜的光芒。在萬千民眾的心中,關於那位亨利二世的兒媳、弗朗索瓦二世的王後的記憶漸已模糊,現在的瑪麗很久以來乃是一位深受愛戴的女英雄。如今,描繪她黑衣裹體懸屍窗欞的畫作、歌頌她毅然殉道並降厄於迫害者的民謠已經在大街小巷中廣為流傳。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瑪麗的悲情故事更成了巴黎多數布道壇上的主題,在一位格外辯才無礙的演說家的感召下,某處的聽眾竟然泣下如雨,以至於演說家不得不棄壇而去,中止了這場未完的布道。人群開始在盧浮宮外遊行,高呼向英國報仇,深感負有義務的國王亨利不得不派人知會英使愛德華·斯塔福德爵士,懇請他為自身安全考慮,千萬不要離開大使館。

在巴黎人宣泄暴怒和哀傷的洪流中,有幾分出於真情,幾分來自宣傳和煽動,今天的我們只能自行臆測了。巴黎人與法國別處的人民一樣,因為經歷了一個急劇變化而令人迷惘的時代,心中的恐懼和焦慮正如火燎原。比起亨利二世時期,錢幣的價值還不如先前面額的四分之一,可是即使物價已經如此騰貴,稅賦的壓力和對於時局的不確定感仍然使得商人、匠人的收益大幅縮水、起伏不定。與此同時,在全國各地,許多象征教會和國家的地標式傳統建築被掃蕩殆盡,古老的價值觀面臨挑戰,古老的王權正遭撼動,對於自己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人人懷有旦夕之危,好像百年戰爭⑪ 期間的慘淡舊日又再次降臨。將法國遭遇的所有不幸歸咎於胡格諾教徒,迫使這個為自身生存而戰的絕望少數派團體用心險惡地密謀顛覆王國,這樣才能為籠罩在人們心頭的無名恐懼賦予具體的外形,為民眾的不安找到發泄的渠道。聲討異端似乎能讓惴惴不安的人民聊以自慰,好像再多一次冒失的暴力沖突,便能治愈這個恰恰是因為不辨方向地濫施暴力才弊病叢生的世界。巴黎人本來便因為蘇格蘭女王之死而情緒頹喪,現在更因為這些弦外之音,被推向了癲狂的邊緣。

然而,無論任何時候,當忠誠被連根拔除,人民在情感的洪流中盲目地隨波逐流時,就很可能會有一些政治黨團暗中鉆營,希圖因利乘便。在情感的波瀾起伏之下,巴黎和其他法國天主教城市或許失去了理智,可是在神聖同盟的領導者對民眾感情的操縱中,卻未曾存在半點的不理智。這並不是說,在將形形色色的同盟成員撮合起來的各種動機和利益中,沒有任何亢奮和莫名的情緒。但是,同盟的目標,它真正的對手,都是清晰而明確的,它的處事手段也是拿捏有度的。顯而易見,同盟的存在首先服務於教皇的宗教利益以及擁護教皇掌握絕對權力的天主教教士,他們正致力於反擊法國的胡格諾教徒和高盧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