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左侍郎借酒論政敵 薰風閣突降種瓜人

 

 

天色一黑,燈市口一帶的夜市便囂騰熱鬧起來。所謂夜市,唱主角兒的無非是歌樓舞榭,酒肆飯莊。在燈市口大街東有一座二郎神廟。據道書稱,二郎神為清源真君,唐貞觀二年創廟於此,那時京都稱為範陽。宋元二年,北遼據此稱京,又把這座二郎神廟擴大重修,從此便成了京城一景。從二郎神廟前的廣場往南折有一條橫街,叫廟右街。從街頭到街尾,清一色都是各具特色的高級食府,達官貴人多半在此燕飲餉客。因此也是燈市口夜市的最盛之處。這些食府酒樓,裝修得富麗堂皇。氍毹簾幕錦繡重重,雕梁畫棟巧奪天工。一到夜晚,各家店肆高高矮矮都懸起五色燈球,或間以各色紗燈,如珠如霞,連綿不斷。更有一些店家挖空心思,空其壁以燈填之,假其廊以燈幻之。且燈其門,燈其室,屋中一應陳設皆以彩燈裝飾。置身其中,如臨仙苑天闕,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高拱曾經大快朵頤的薰風閣,就在這條廟右街上。

這天晚間戌牌時分,有一乘兩人擡的便轎忽忽悠悠擡進了薰風閣的院子。那時,大凡有名一點的酒樓,不但設有轎廳,同時底樓都安排大排档供等候主人的轎夫們吃茶喝酒。當那乘便轎剛在轎廳裏停穩,只見一名手拿描金折扇身著府綢道袍的先生走出轎來。

“樓上看座——”眼疾嘴快的店小二一個肥喏尚有一個“座”字沒唱出口,早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上來制止。接著對那位先生說:“魏大人,我家主人在三樓,這邊請。”

這位打扮成學究先生的不是別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學曾。

大概四個月前,魏學曾曾陪著高拱來這薰風閣裏吃了一頓熏豬頭肉,那時候正值隆慶皇帝病情有所緩解。高拱雖然感到內有馮保作對,身邊有張居正掣肘,但壓根兒沒有想到局勢變化如此之快。一個身歷三朝聲名顯赫的堂堂首輔竟然說栽就栽,弄了個祿秩盡奪褫職回籍的悲慘下場。所以魏學曾今次重來,難免心中湧起人去樓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職後,魏學曾絕少應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余下時間都是呆在家閉門謝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別人的宴請。

上得三樓,走進一間靠內院的清靜雅室,早有一個人起身相迎,勉強擠著笑臉問道:“啟觀,你怎麽磨磨蹭蹭現在才到?”

魏學曾答:“總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

那人本想跟著笑話一句“你這個魏大炮如今也曉得怕人了”。但又怕刺傷魏學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沒說,改口問道:“一路上沒碰到熟人?”

“沒有。”魏學曾擡眼看了看雅室內的華麗陳設,淡淡一笑,不無譏誚地說:“汝定,胡椒蘇木折俸,已經半個多月了,你居然還敢在廟右街上請客,就不怕人家說閑話?”

“怕什麽,咱吃自己的積蓄,礙著誰了?”

說話間,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壺茶並端了幾樣茶點上來。這是京城燕飲餉客的規矩,正式開席吃熱菜之前,先擺上茶點讓客人嚼嚼開胃。兩人遂坐到桌前飲茶。

卻說今晚請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內鼎鼎大名的人物,現任禮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與魏學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誼,還有著同氣相求的政友交誼。兩人都是高拱深為器重的人物。隆慶皇帝大行後,王希烈一直在萬壽山督修陵寢。高拱去職第二天,本來就重病在身的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高儀也驚疾而死。擔任禮部佐貳官的王希烈便臨時回部主政。王希烈擔任禮部左侍郎已屆四年。高拱曾經許諾,待高儀入閣之後,將選擇恰當時間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書,高儀也不再兼任禮部尚書,空下職位,將由魏學曾和王希烈兩人接任。可是時過境遷,這次六部尚書調整,吏部尚書由兵部尚書楊博改任,禮部尚書則由詹事府詹事呂調陽升遷出任了。剛剛臨時主政不到半個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裏頭那股窩囊氣實在是無從發泄,只得回家平白無故地毆打書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鬧得這些時家裏人見了他,都像是耗子見了貓,無不躲得遠遠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脾氣卻是越發越大。他自己也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惱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蘇木折俸鬧出大風波後,他又覺得機會到了。冷靜觀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寫了個請柬讓家人送到魏學曾府上,約他今夜裏來薰風閣餐敘。魏學曾這些時也是悶得慌,正想找個人發發牢騷,因此爽然答應如約前來。

喝茶時,兩人先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閑話,待到酒席擺了上來,看著滿桌的佳肴,又看了看這間空蕩蕩的大雅間,魏學曾問:“汝定,如此豐盛一桌酒席,就咱們兩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