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 討見識禦史得奇聞(第2/7頁)

長壽老人大都有早起的習慣,鄉裏種田老漢,頂著啟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園子。權勢人家裏的老太爺,早上起來,在院庭花園裏打一趟太極拳,或提著鳥籠子溜溜鳥兒。張文明不好這兩樣,只要不刮風下雨,他每天早起的功課,就是沿著荊州城的大街小巷走一圈。他每天溜達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住在東門,從家裏出來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裏有一座關帝廟,從關帝廟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門的玄妙觀,再從玄妙觀往西,走到大北門跟前的鐵女寺,從鐵女寺往南到文廟,又從那裏向東拐回來,經十字街回家。這一趟轉下來五六裏路,大約個把時辰。每天早上這麽一圈,張文明一天身體通泰。

今天乃雨後初晴的好天氣,張文明在兩個家丁的陪同下,優哉遊哉走到玄妙觀門口,冷不丁斜刺裏沖出一人,“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

唬得張文明倒退一步,定睛一看,是張家台子老鄉親李老漢。張家台子在荊州城東門外八裏處,張文明的老家就在那裏。張居正嘉靖二十六年會試考中進士後,父以子貴,張文明便攜家帶口搬進城裏住了。先前住在這玄妙觀附近,隆慶元年,張居正被晉封為文華殿大學士並進入內閣,身價陡漲,拍張文明馬屁的人驟然多了。在眾多地方官熱心籌劃幫襯下,加之兒子從北京也帶了些銀錢回來,幾頭一湊,張文明盤下了東門大街上的遼王府。隆慶二年,住在荊州城中的遼王朱憲煒因被人告發謀反而被廢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家產充公,包括荊州城中這一座朱梁畫棟樓閣崔嵬的遼王府。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曾是遼王府的一名護衛,幫遼王守門礅守了十幾年。沒想到物換星移人事代謝,當年顯赫不可一世的遼王淪為死囚,而他的護衛的長孫卻成了皇帝身邊的大學士。從此,遼王府變成了大學士府,街鄰們喊慣了的“張爹爹”也升格為“張老太爺”,成了荊州城中第一號名人。張文明雖然地位崇升,但架膀子擺譜兒的事,只在地方官員面前做做,碰到一塊兒捏泥丸子掏鳥窩兒長大的老鄉親,他還是客客氣氣不端一點架子。這會兒,他被李老漢的一跪弄糊塗了,急忙問道:

“李爹爹,你這是為麽事?”

李老漢比張文明小一點,卻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看他樅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膛,反倒覺得比張文明大出許多。張文明說著就要牽李老漢起來,李老漢不肯,只焦急地說:

“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

“你兒子怎麽了?”

“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裏早已被辟為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戶,每天天不亮就動身進城,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挑來這裏叫賣。這時只見約有一兩百名菜農手持扁擔,團團圍住十幾名身著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間,又有一個人被鐵鏈鎖了,這人便是李老漢的兒子李狗兒。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裏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著手持刀械鎖著李狗兒的一千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籲籲,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著一襲九品官服,便問: “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們是稅關的。”

“稅關衙門,”張文明重復了一句,指著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為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兇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著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麽稅?”

“他抗……”

“沒問你,你岔什麽嘴?”張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細聲細氣問李狗兒,“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狗兒便細說情由:他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掩埋了五畝。水退後、,留下五六尺深的黃沙碎石,根本無法開墾,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只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佚,卻依然按十畝計算。李家雖多次央人寫帖子到縣衙說明原由,均被打了回來,因為納糧冊裏的田畝,早已進入朝廷的魚鱗冊。戶部每年都根據這些田畝征收糧賦,攤派丁稅。如果江陵縣少了五畝,就該他縣令自掏腰包納糧交稅。因此這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想解決它卻比登天還難。李家抱了這天大的委屈,卻求告無門。每年交納皇糧一斤一兩也不能短少。丁門小戶人家,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皇糧,若遇上豐年,少還可以留下幾斤稻谷,若遇上災年歉收,所收稻谷全部上交尚不足數,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沒有著落了。如此十幾年積欠下來,李老漢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糧若幹,折合稅銀有十一兩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開恩蠲免錢糧,把隆慶元年之前的積欠一筆勾銷。這樣李老漢家免去了三兩,卻還有八兩銀子的欠稅。舊賬難清,誰知李老漢家又添新禍。且說萬裏長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荊江爆發,因此有著“萬裏長江,險在荊江”的說法。每到汛期,荊江邊上的官民都頭皮發麻,萬一潰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斷了,輕者丟掉烏紗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興讞問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膽更勝於當官人的百倍。因為潰口對於他們來說,重者是滅頂之災,輕者就像李狗兒家這樣,活著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來得稍晚,但六月間一連半個多月的暴雨,江水騰漲,卻是比前兩年來得兇猛,全省的官員幾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荊江大堤上。荊州府的老百姓,按規定五畝田地出一民佚守堤,李狗兒家名義上是十畝水田,故得有兩人上堤。李狗兒和他哥哥李虎兒兄弟兩個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漢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畝菜園,除了自家吃,多余蔬菜便挑到荊州城中販賣。一家人平常的開銷用度,就靠這半畝菜園的出產了。李老漢的大兒子李虎兒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裏巡堤,觸黴頭讓毒蛇咬了一口,因當時無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雖為他擠出了敗血,但因不得法,還是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