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傷太爺承差闖大禍 討見識禦史得奇聞(第4/7頁)

的兩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兒:

“你這後生哥也是火氣太大,講理就講理,為啥非得掃人家一扁擔呢?”

李狗兒眼紅紅的,不服氣說道:“他們憑什麽要搶走我的菜擔子?”

圍觀的人都替狗兒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講開了理:

“李狗兒冤枉,種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稅,誰碰上這倒血黴的事,氣都順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錢糧,隆慶元年前的全免,憑什麽我們江陵縣還要清繳?”

“張老太爺,你的兒子當了首輔,這不合理的稅法,你怎不讓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薩總供在他衙門裏頭!”

人多口雜,說東道西指桑罵槐不一而是。張文明平常到處都是禮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著他還怕搐著,卻不成這些子編氓口無遮攔打牙犯嘴,罵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進去。他肚子裏頓時升起無名火,卻又無處發作,段升看出張老太爺的尷尬,便指著一個幫腔的閑人斥道:

“你小子老實一點,你家欠下的稅銀,也不比李狗兒家少。”

“你怎麽知道?”那閑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齜牙獰笑,“你住在西門紙馬巷,陳八開是你老子,你綽號叫綠頭蒼蠅,是不是?”

“巡攔大爺好眼力,我正是綠頭蒼蠅。”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銀,合起來也有四兩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綠頭蒼蠅滿不在乎,嬉笑著說,“這筆稅銀是你衙門定的黑錢,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

綠頭蒼蠅態度梆硬乃是覺得自家占理。且說這匠班銀原是在城裏頭征收的一種差稅,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縫、鐵匠等一應百工匠戶,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納稅銀四錢五分,稱為匠班銀。此制定於國初,戶籍一成不變。中間如果出現了絕戶、逃戶,則裏甲賠付。這樣一直強行征收至嘉靖年間,地方司牧裏甲叫苦不叠。嘉靖年間,一位禦史就匠班銀征收之弊病寫折上奏朝廷,經多次廷議會商,皇上才恩準變通之法。應征稅的匠戶不再一成不變,而是十年一審,期間消亡者準予注銷。這一小小改革雖不盡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額手稱快。綠頭蒼蠅的爺爺是名彈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兒子陳八開與孫子綠頭蒼蠅,均無一人再從事彈棉花的職業。但按規定,這十年中他家還必須如數交納匠班銀。陳八開與綠頭蒼蠅父子憑什麽也不肯當這冤大頭,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點出綠頭蒼蠅來,本意是擒賊擒王打折他這根攪屎棍以壓群小的氣焰,卻不料這綠頭蒼蠅七竅裏冒的都是邪氣兒,話裏帶刺竟是比李狗兒還要難纏,段升不由得心裏頭罵一句:“日你媽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著問道:

“衙門按朝廷章程收稅,你敢說是收黑錢?”

“我爺爺死了九年了,骨頭都爛成了灰,你們還要收他的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文明不想為管閑事把自己攪進是非之中,正想開口說幾句兩面光的話抽身離場,偏這時只見段升嗓門吊起來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鎖上!”

段升手一揮,幾個差役如餓虎撲羊。綠頭蒼蠅手腳跳竄,竟一下子繞到張文明的身後,他把老太爺當作屏障,戲道:

“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闊佬大爺,見著就軟,逮著百姓,牢底坐穿。”

綠頭蒼蠅念的本是荊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謠。平日裏昂頭一丈的稅差們,焉能受此嘲罵?此時也顧不得什麽,蜂擁而上刀棍齊加,綠頭蒼蠅一見不是勢頭,把張老太爺朝前一推,自己往後一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可憐張老太爺,趔趄一步尚未站穩,頭上早挨了稅差的一悶棍,額上頓時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老太爺“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慌得眾人俯身一看,只見他頭上鮮血如注,已是昏死過去。

玄妙觀門前菜市出事時,荊州稅關堂官金學曾正在城南鐵券巷。兩個多月前,金學曾還在戶部員外郎任上調查宛平子粒田,為何又突然跑來荊州當上了巡稅禦史?這裏頭有一段故事:

開國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沖富庶之地如南京、揚州、蘇州、松江、杭州、荊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張家灣等處設立十大稅關。這些稅關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貳官同知擔任。前年,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履職之初,鑒於十大稅關征稅不力,稅政受制於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張居正建議將這十大稅關的官員改由戶部直接任命,張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稅關不但脫離地方政府而單獨建制,而且行政級別也提高到四品衙門。稅關堂官職銜巡稅禦史,與知府平級,都身著四品雲雁補服。這一改弦更張,效果立竿見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稅關昕收稅銀增幅過半,但也有稅關水行舊路不盡人意,一年排榜下來,績效最差的就是這個荊州稅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