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章 王安石

歐陽修是真豁達,而不是假裝的。他不僅沒有因此而冷落王安石,反倒就勢坐在他和蘇洵身邊,吩咐歌伎道:“撿些歡快的曲子唱起來。”又對眾人道:“大家也開懷暢飲啊!”

歐陽修年輕時,便是個風流種子,不僅作得一手好詞,對歌伎的鑒賞能力也是數一數二,因此他所調教的家妓,一水的十二三歲,無不清音柔體、嬌糯可人。正所謂‘蘿莉人人愛,大叔心頭好’,有了這幫子小妮兒的鶯歌燕舞,氣氛哪能不熱烈?

一片絲樂聲中,歐陽修一手搭在王安石的肩頭,一手拉著蘇洵道:“來來,介甫,我為你介紹一位大才,這是蜀中來的蘇明允,他的《權書》、《論衡》等篇,辭辯宏偉、博古通今,其才華堪比古之蘇秦了。”說著呵呵一笑道:“其實何用我誇?如今的明允老弟,已是名滿京城了,介甫,你肯定看過他的文章吧?”

“看過。”王安石點點頭道,歐陽修和蘇洵便望著他,等待他評價幾句,誰知這位老兄並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見兩人望著自己,王安石不忍再讓歐陽公尷尬,這才惜字如金道:“文筆頗有古意……”

“然後呢?”歐陽修本來就有些地包天,此刻更顯得下巴要鏟到地了。與文彥博、富弼、韓琦等人,對蘇洵的政治才能一笑置之不同,他是很愛惜老泉之才的,十分希望多一些人來認同蘇洵。

王安石搖搖頭,沒有然後了……

蘇洵那張古板的臉,此刻顯得分外難看,他是強忍著怒氣,才沒有拂袖而去。

“呵呵……”歐陽修也不禁暗暗怪王安石太不客氣,你妹的就算不認同人家的思想,隨口稱贊兩句會夭壽啊?他只好打圓場道:“介甫惜字如金,但是一語中的,老泉的文風,如華山蒼松,古意凜然,實在是難能可貴。現如今,世道文風浮靡不堪,以怪異奇澀為能,全不知文章之精神,還恬不知恥稱其為‘太學體’!若是多一些老泉這樣的文章,就不信太學體能猖狂到幾時!”

說著他握住兩人各一只手,把它們緊緊攏在一起,情緒激昂道:“如今這文壇,正需要介甫、明允這樣的學力宏博之士,來助我一臂之力,掃除妖氛,還文壇一個清明!”說著重重一頓道:“亦為真才實學之輩,清楚一條出頭的大道來!”

王安石那張表情木訥的臉,終於動容了,重重點頭道:“我今日來此,就是因為敬重歐陽公力排眾議,改革文風!”說著端起酒杯道:“在下便破例幹這一杯,惟願歐陽公能一掃近代險怪奇澀之文風,為朝廷重振風氣!”

那邊蘇洵也端起酒杯,激動道:“公之舉,實乃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

兩人皆一飲而盡,讓歐陽修極是歡暢,放聲大笑起來。

這二位都是真性情,平生就不知道假裝,他們是真心敬佩歐陽公,真心希望他的古文運動能成功!但出發點又有不同……在蘇老泉,他求取功名二十年,就倒在這見鬼的太學體面前,哪怕日後不再進科場,也願意看到這玩意兒去見鬼,以為自己的兒子、和天下像自己這樣懷才不遇之人掃清障礙,使他們出人頭地。

而在王安石這邊,他卻是深恨太學體對當今朝廷公文之毒害。讀書人寫那些鬼都看不懂的東西也就罷了,但身負社稷之責的官員,也都寫那種‘鎪刻駢偶、淟澀難懂’的公文,好像人家一眼看懂,就顯出自己沒水平似的。

這就不再是文化的問題,而會嚴重影響到政府工作效率,甚至出現不可挽回的錯誤。

※※※

見兩人都極力擁戴自己,歐陽修的心裏,就像一團火在燒,他一杯接一杯的喝著,向兩人訴說著當年的流金歲月……

那時候,自己還風華正茂,身邊有同樣年輕的範仲淹、富弼、杜衍,還有杜巽、蘇舜欽、王洙、梅堯臣、王益柔等一幹熱血澎湃、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他們揮斥方遒、他們慷慨激昂,他們立志要匡扶社稷、革舊布新、為大宋的富強、為百姓的安康,也為了對得起自己這一身才學!

然而理想的鮮花還未綻放便已凋零,昔日的戰友如今也只剩下梅堯臣與自己苟延殘喘了。而一切的終結,竟起因於年輕才俊們的一次酒後狂言。那個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趁著酒興,沸騰了狗血,竟寫下這樣的詩句:

“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這樣狂悖無視人君的詩句,自然被那些政敵抓住,大做文章,最終惹得官家大怒,不僅把參加酒會的眾人統統貶斥,還罷了杜衍、富弼、範仲淹、韓琦他們!

那短暫的慶歷新政,就此折戟沉沙,成為一段任人唏噓憑吊的往事。每每回想此情,歐陽修都情難自禁,他先是大罵王拱辰那些小人,陰險卑鄙。又嘆息王益柔、蘇舜欽這些人的年少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