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三章 古文

這一聲‘我們都老了’,深深撼動了歐陽修,他低下頭道:“官家春秋正盛……”

“不說那些套話。”趙禎在矮榻上盤腿坐下,示意歐陽修也坐下,笑道:“你不是一直反對太學體麽?在寡人看來,所謂太學體,除了奇難怪、還有假大空。”說著呵呵一笑道:“你可不要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啊。”

歐陽修點點頭,沉聲道:“微臣明白了,今日便只說真話。”在官家的再次示意下,他才坐在了榻沿兒上。

“這就對了。”趙禎望著歐陽修的白發,悠悠問道:“愛卿,這漫漫宦途三十年,你最驕傲的時刻是什麽時候?”

“微臣……”這問題太大,歐陽修不得不尋思了一會兒,才苦笑道:“慚愧,忝列君前三十年,微臣磕磕絆絆、碰得鼻青臉腫,沒有什麽好驕傲的。”

“總不會一直苦兮兮,怎麽也該有個驕傲的時候吧?”趙禎搖頭笑道:“比如你歐陽永叔身為文壇盟主,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在仰望著你,把你的話視若經綸,難道不值得驕傲麽?”

“也不知誰封的文壇盟主,竟讓官家都見笑了。”若非在這樣的環境下,歐陽修要以為這在暗示自己太過招搖了。但此刻定然不是,他苦笑道:“再說如今天下士人皆以賣弄學問為榮,唯恐文章寫出來讓人一目了然。這跟微臣所提倡的古文大相徑庭,我又算什麽盟主?”

“寡人也聽不少人,議論過你的古文運動,他們說你厚古薄今的厲害,好像古人的文章哪兒都好,今人的文章就一錢不值似的。”趙禎呵呵笑道。

“古人的文章,自然也是良莠不齊,何談都好?”歐陽修搖搖頭,正色道:“但是古人的文章,是用來說話記事兒講道理的,首要一條就得讓人聽得懂,這樣的文章才有用,才能談得上文以載道。”頓一下道:“在微臣看來,文章就是用筆說話,平時怎麽說話,就該怎麽寫文章。”

“那為什麽,又有文言和白話之分呢?”趙禎問道。

“原因很簡單,古人的書不是紙作的,而是竹簡或者帛書。”歐陽修笑起來道:“微臣年輕時試過,用刻刀在竹片上寫字,沒寫幾十個字,手就酸得不行了。何況竹簡也太占地方,古人講學富五車,其實沒幾本書。當初孔子篩選詩三百,竹片便裝滿了好幾輛馬車。這就逼得人,不能像說話一樣啰嗦,刪繁就簡,用最少的字,把意思表達出來,這就是‘文言’。”

“至於帛書,倒是不占地方,寫著也不費勁,可太貴。羅裏吧嗦一本書寫來,直接窮得家徒四壁了,所以也得用‘文言’。”

歐陽修的博學風趣,總是可以讓聽者入迷。趙禎恍然道:“原來說話和文章,是這麽分開的。”

“所以古代的文言,既簡練又易懂。例如《論語》、《孟子》、《墨子》、《史記》,這些都與白話比較接近,很好懂。越是到後來才越難懂。”歐陽修點頭道。

“想想是這麽回事。”官家笑道:“為什麽越是到後來的就越難懂了呢?”

“無它。這是文人賣弄才學造成的。”歐陽修道。

“哈哈……”官家笑起來道:“你是說的宋子京吧?”

宋子京叫宋祁,是宋朝鼎鼎有名的文人,跟王安石一樣,他原本中了狀元,又被人為的落了下來。原因是他的胞兄宋庠也同科及第。當時禮部奏宋祁第一,宋庠第三,章獻太後不欲以弟先兄,乃擢宋庠第一,而置宋祁第十,故有兄弟‘雙狀元’之稱。

由此,宋庠成就了鄉試,會試、殿試的大三元。宋祁則不僅丟了狀元,連三鼎甲都沒進去,心裏豈能不芥蒂?他又不像王安石那樣,視功名如糞土,之後的歲月裏,便處處顯擺自己的才學……當然他本就是狀元之才,因此在文壇和政壇都很有建樹,名聲極高。也就是歐陽修能壓他一頭。

去歲,官家深感五代時修的《唐書》太過淺陋,下詔重修。在哪朝哪代,修史都是文學之臣最終極的榮譽,只有‘才、學、識’皆超人者才能勝任。不出所料,歐陽修被任命為總裁官,宋祁為副,又召集了一批出色的文學之士,同修《新唐書》。

歐陽修上任伊始,就召集屬下宣布修史綱要,其中就有文從字順、簡明易懂的要求。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眾人多年的文風,豈是說改就能改了的?

更何況,還有人以此為榮,偏要跟他對著幹的。為首的那個就是副總裁宋祁,歐陽修決定敲打這廝一下。

一日,歐陽修在自己辦公房的墻上,題寫了八個字:‘宵寐匪禎,紮闥洪休。’一般官員近來,都看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但難不倒宋祁,他見後笑道:“總裁,這是在‘夜夢不祥,題門大吉’吧?何必用如此艱深的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