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八章 春(中)

雖然已是正月底,汴京依然春寒料峭。

儀鳳閣的花園中,殘雪觸目、花樹蕭索、一群面無表情的侍衛,將一座閣樓中圍得嚴嚴實實,這裏囚禁著袞國公主和梁懷吉。

有琴聲從門窗縫隙中逸出,柔和而安寧,沖淡了這滿園的肅殺。

透過鑲著淡黃色玻璃的窗戶,可以看到室內爐煙方裊,簾卷墨香,若非案上花瓶中枝已枯萎的素心臘梅,讓人無法想象,這裏的主人,已經被囚禁了多日。

撫琴的是那梁懷吉,這個二十多歲的宦官,白皙而消瘦,面龐線條柔和,是那種令人會心生親近的樣子。

公主已經五天四夜沒合眼,他便先為她鋪設好了舒適的躺椅,然後為她撫琴,專挑些柔緩安神的曲子,想讓已經神經質的女子,能舒緩下來。

另外,香爐中有曼荼羅……

公主對他完全不設防,靠在躺椅上,嗅著洋金花的味道,聽著不緊不慢的曲子,眼皮愈發沉重。盡管間或睜開眼,但看到他在那裏撫琴,很快便會再閉上。

終於,她的呼吸均勻起來,沉沉睡著了。

梁懷吉一曲奏畢,緩緩起身,怕驚醒公主,他不敢走近,只站在一旁凝望。他七歲進宮,在翰林書藝局學習琴棋書畫又七年,十四歲時,調往入內內侍省,成為內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公主。到今天,已經整十年了。

十年裏,他們形影不離、他們無話不說、他們心心相印,他們早已模糊了主仆的界限。一絲不容於世的情愫,也漸漸在他心中滋長。

他也知道,這份感情不容於世,是以向來保持克制。何況他也為自己的殘缺之軀深感自卑,斷不肯玷染公主的千金之軀。殊不知越是壓抑,這份感情就越是銷魂噬骨,多少次令他中夜而起、冷水澆身、多少次讓他望影自憐、黯然傷神。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公主竟然也對他,有同樣深厚的感情。這次上元節事件,公主之所以發飆,皆是因為楊氏羞辱於他。事情鬧大後,為了維護他,她甚至不惜與帝後反目……

梁懷吉只是個普通人,他沒有大人物們那樣強大的神經,起先完全驚呆了,然後便陷入了恐懼。但漸漸的,恐懼消退,對公主的歉疚與擔憂,徹底占據了上風。

他仔細思考了局面,知道只有自己設法主動離開,才能避免事態激化,使公主和帝後和好。

現在,他終於把公主哄睡,凝望著那張蠟黃蠟黃的,一點光澤都沒有的俏臉。哪怕熟睡後,還帶著憂懼之色。

突然聽她夢囈道:“爹爹,娘娘,徽柔錯了,你們別不要我啊……”說著,兩滴淚水便滑落下來。

梁懷吉伸出手,想幫公主拭去淚珠,但到一半時又縮了回了,任由那淚珠滑入公主的嘴角。

※※※

“大官,那梁懷吉出來了。”胡言兌快步走進寢宮,也顧不上五位皇子還在,便向官家稟報道。

“哦?”趙禎一下坐起來道:“徽柔……沒事兒嗎?”

“沒事兒,熟睡著呢。”

聽說女兒沒事兒,趙禎松了口氣,靠坐下道:“是誰這麽大本事,能把梁懷吉弄出來?”

“是他自己走出來的。”胡言兌低聲道:“他在香爐裏加了安神藥,待公主熟睡後,便出來了。”

“哦……”趙禎面色古怪的點點頭道:“還算沒喪心病狂。”

“父皇,為今之計,趕緊讓苗娘娘去陪著徽柔。”趙宗績把慈兄扮演到底道:“千萬不要讓她醒來做傻事!”

“此言甚是。”趙禎點頭道:“讓皇後和苗妃都過去。”說著摸著下巴道:“不過她從小被她倆嬌縱慣了,只怕會適得其反。”

“兒臣有一個人選。”其余四位,都沒做好這方面準備,結果只能看著趙宗績大出風頭:“徽柔的閨中好友陳柳氏,只要她在,徽柔斷不會做出傻事的。”心說,想做也做不成啊……

“陳柳氏……你說柳月娥吧?”趙禎眼前一亮道:“不錯,趕緊把她召進宮來。”

待眾人都退下後,趙禎又問老胡道:“梁懷吉現在何處?”

“已經收押,等候發落。”

“把他帶過來。”

不一會兒,梁懷吉來了,雙膝跪地。

“你怎麽出來了?”趙禎問道。

“奴婢起先怕極了。”梁懷吉道:“慢慢才清醒過來,不能再拖累公主了。”

“你現在不怕了?”趙禎淡淡道。

“怕。”梁懷吉低聲道。

“放心,寡人不會殺你。”趙禎嘆口氣道:“不然公主就洗不脫了。”

“公主與奴婢,是清白的。”梁懷吉倏然擡起頭道:“奴婢若有虛言,寧願生生世世永為閹人!”

“沒有那樣的事便是清白麽?你們的舉動,已經超越了主仆之界!”趙禎冷哼一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