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零章 秋(下)

《四書》中的聖人之語,都是微言精義。微言精義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信息量太少,以至於無法精確的把握真意。

尤其是講儒家世界觀、思想觀、善惡觀、方法論的《中庸》、《大學》,更是玄之又玄。

比如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學問淺的人,看了都是一頭霧水,學問深的人則有自己的理解,且不盡相同。

是以雖然有聖人經典在前,人們仍無法精確把握儒家的哲學思想,便需要有人來譯注經典,為聖人和凡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朱熹定《四書》,作《章句集注》,就是在做這樣一件事情。

朱熹以此建立了一個,完整而精致的思想體系,終於完成了宋儒的夙願。儒家哲學也終於登上了頂峰,成為整個國家讀書人的共同思想,繼而成為整個國家的集體意識。從骨子裏改變了中國人。

單從這一點說,朱子確實了不起。

陳恪對《四書》的詮釋,便完全仿照朱子的體例,甚至內容也以朱子的《四書章句》為主體。但是在最根本的世界觀上,他卻動了手腳。

因為朱子的一套,原是極好的,只是在世界觀上出了岔子。有什麽樣的世界觀,就有什麽樣的方法論,所以儒家思想越到後來,就約成為‘禁錮思想、阻礙科學發展’的罪魁。

在世界觀上,程朱理學認為,太極是宇宙的根本和本體,‘太極非是別為一物,即陰陽而在陰陽,即五行而在五行,即萬物而在萬物,只是一個理而已。’

在朱熹的認識裏,太極是天地萬物的根柢和樞紐,是決定一切和派生一切的精神實體。也就是所謂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從太極中來的。

那麽如何認知這個太極呢?朱熹說‘太極只是一個理字’,當你一旦通理,便明白了太極,自然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那麽這個‘理’到底是什麽東西呢?朱子說,呃,直接告訴你印象不深,用處不大。需要你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想……

好吧,那如何去認識這個理?

這次朱子告訴你了,須得‘格物窮理’!

‘格物致知’是儒家大學之道的基石。

在先秦時代‘格物致知’這句話,大概並不是特別深奧的語言,故而用不著做什麽解釋。

但是漢代以降,由於文化斷層等原因,人們對它的解釋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由此導出的方法論,也就千差萬別。

朱熹將‘格’解釋為推究、窮盡的意思,所以朱子之學的方法論,就是窮理。

那麽如何窮理?朱子說了,就是多讀書討論、應事接物。當然最根本的還是讀書,讀什麽書?儒家經典。因為儒家把孔孟當成掌握了道的人,或者說孔孟就是道。他們追求的便是‘孔孟之道’。

所以理學的格物窮理,說白了,就是去多讀聖賢之書,體悟所謂的聖賢之道。

如果僅是修身齊家,這倒也無妨。因為聖人乃萬世師表,照著學肯定沒錯的。然而儒家是入世的,還要治國平天下的,得解決人世間產生的具體問題,比如國家的財力枯竭,比如治理黃河、比如如何去應對外敵。

這就出事兒了。後人都知道,每個問題都要具體分析,在現實中尋找解決的辦法。

而且很多時候,問題都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出現的,那麽解決的辦法也一樣,必須要不斷創新才行。比如在春秋時,還是井田制的小國寡民,生產關系與後世完全不同,當時聖人對具體問題的看法,放在宋朝來看,就已經完全過時了。

何況,就是在春秋時期,孔夫子那套也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了。拿著那套在春秋行不通的東西,放在千年以後,難道就能行得通了?

程朱理學的謬誤之處就在這裏。他們罔顧事實,不在現實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是在古人的書籍裏找注解,找答案。什麽事都要看古代先賢是怎麽解決的,然後照搬就是。

這一套顯然是行不通的。

朱熹陷入到這個怪圈中,無可厚非,因為他終究不是老子、孔子、亞裏士多德那樣的真聖人,只能算是大學問的賢人。

他無力開辟出正確的世界觀,自然也就發展不出正確的方法論。他的世界觀,其實是來自於周敦頤,而周敦頤的理論根基《太極圖》,是源自陳摶老祖的《無極圖》,從那裏確立了天人感應,格物致知,存天理,滅人欲等等理學主張的源頭。

而‘太極’玄之又玄,根本就是不可認知的,所以他研究來研究去,都究不出這個理之所在。最後只能借用了佛家的那套修行方法。因此理學其實是糅雜了佛道的實用主義儒學。這就注定了它會沾染上佛道的消極主義和封閉主義,最終變成一種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