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六章 宮車晏駕(中)

深夜,大內,乾清宮。

這間二十四年沒有住人的皇帝寢宮,如今遍布致哀的靈幡,已經變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宮。

大殿內的‘正大光明’牌匾下,滿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幾案,白色的孝服……冷風吹過,一片嗚咽之聲響在耳邊,讓跪在靈柩邊上的裕王朱載垕,感到一陣陣的頭皮發涼。

朱載垕已經除下了吉服,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但看著身邊人一張張悲痛欲絕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該痛哭流涕了,但始終無法調動起情緒來。但這時候得哭啊,他伸手擰自己大腿一把,鉆心的疼痛過後,卻一陣陣的想笑……

目光落在靈柩之中,大行皇帝已經移簀,從朱載垕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遺容。只見嘉靖皇帝仿佛睡著了一般,臉頰上還略帶一點潮紅……那是多年服用丹藥的結果。

望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朱載垕默默回想著,與他上次見面,是什麽時候。對了,是三年前年冊封朱翊鈞為王世子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一次,然後就是今天下午了。比起三年前見他,嘉靖只顯得瘦削些,顴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皺紋隱在修長潔白的胡須裏,一點也看不出來。

但朱載垕也不確定,因為他和這個‘父皇’,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見面父皇高高在上,他也不敢擡頭,幾乎等於沒見。

現在父皇終於死了,可以隨便讓他看,想怎麽看就怎麽看了。朱載垕瞪大眼睛,使勁盯著他的父皇,看著那張刻薄寡恩、陰沉難測的面孔,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戰戰兢兢、畏畏縮縮、暗無天日、無休無止的悲慘人生來……

只因為一句‘二龍不相見’的讖語,便被父皇視為眼中之釘!不僅平時不準覲見,就連過年入宮問安,嘉靖都只準在珠簾外磕頭,絕不相見。哪怕是在皇帝駕崩前的幾個月裏,都不許他入宮問安侍疾。回想此生以來,竟從未享受過一天父愛,甚至未得其父一個笑臉、一聲溫言,以至他一提起‘父皇’兩個字,便從內心感到陌生、恐懼和憎恨,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處。

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皇帝老子不僅不給他父愛,還百般摧殘他本應享受的母愛——自從把他趕出皇宮後,便不許他入宮探視,哪怕在母妃重病彌留之際,也不許他見最後一面。而且在母妃去世後,還不準百官按照應有的禮制,為其安排葬禮……作為現存皇長子的母親,也極可能是未來皇帝的母親,她本應像成化朝的紀淑妃一樣,享受到美謚和厚葬,作為日後追尊她為皇太後的基礎。嘉靖卻悍然推翻了禮部擬定的儀注,不準朱載垕以親子之誼居喪,百官亦不準服喪服,亦不追封為貴妃,總之是力加貶降!

原因不難理解,嘉靖不肯擡舉杜康妃,是因為對他異母弟弟朱載圳的一貫偏愛,導致不願默認他的儲貳地位;不讓他服喪,乃是嘉靖認為,父皇尚在,兒子服重喪不吉利,為避君父至尊。

當時朱載垕已經十八歲,當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儀上的諸多刁難,亦能品出其中三昧……但無論如何,自從就裕邸之後,和唯一疼愛自己的母親生不得見、死不得訣,他焉能不恨造成這一切的父皇?

更有甚者,這個父皇對自己生兒育女,也非常反感……朱載垕早年育有兩子,但均早殤,朱翊鈞是第三子。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當年自己的長子……也是嘉靖的嫡孫出生之時,發生的那場意想不到的風波: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舉國歡慶嫡皇孫的誕生,禮部請告於郊廟、社稷,詔告天下,令文武群臣稱賀。此等天大的喜事,嘉靖卻違背常禮,不準頒詔、不準稱賀、不準稟告太廟和社稷。異常冷淡的對待,與他自己當年生育長子載基、二子載塥時的隆重其事,甚至詔告外國的規格相比,不啻天壤之別!

更令朱載垕無法接受的是,這個嫡孫出生,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甚至要殺人!當時禮部侍郎閔如霖上賀表雲:‘慶賢王之有子;賀聖主之得孫!’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載垕的兒子,而後才是皇帝的孫子,如此先後,本合情合理。卻惹得嘉靖大怒,用劍砍其疏,憤怒道:“可斬!渠先子而後朕。降俸三級!”

這就是他的父皇,一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以扶乩讖語為根據,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緒的寡人獨夫!此人能認為白兔白龜產子育卵,是可喜可賀的‘祥瑞’,卻將自己的子孫繁衍,視為莫大的災禍,引發莫名的恐怖和憤怒,以這樣極端自私、極端癲狂的方式對待子孫,怎能不對他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戕害?

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朱載垕身為皇長子,卻始終前途叵測,而且屢生危殆,甚至成為父皇的眼中之盯!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為過分,卻非但不思彌補,反而擔心兒子會有異動,長期在他的王府四周,布滿偵緝邏卒,密切監視著他與何人交往。甚至王府隨從們發生的一些瑣事,也會被立即報之皇帝……一舉一動都會為人偵知,雖貴為親王,又何異於楚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