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見證之年代

20世紀60年代前三年,是中國的災荒之年,也是中國人的饑餓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絕大多數中國女性每憶心悸的艱苦歲月。從母親懷中的女嬰到老嫗,幾乎概難幸免。“文革”前,政治在中國,像在其他一切國家一樣,主要是男人們的事。“文革”卻慫恿女性在政治中大顯身手。

誠然,除了白色,任意別色的布、紙、皮革、染料都可使玻璃映出影像。

但只有水銀能使效果最佳。

故——有時看歷史中的女人們是怎樣的,聽女人們的當年話語,有助於想要了解從前的男人們更清楚地認知以往歲月……

我的書《郁悶的中國人》裏有一篇文章,叫《國與國的競爭就是女人和女人的競爭》,那篇講的是近10年的中國女人。這次,我索性把近半世紀的女人全都寫出來。

用她們之眼看中國,或許能知道得更多。

一、羨慕、嫉妒,但少見恨

我以少年的眼所識之女性,當然皆20世紀50年代的女性。

哈爾濱市當年的市區主要是道裏區和道外區,當年南崗區還沒成為主要市區,動力區也還沒成為主要重工業區,香坊區乃城鄉交界地。

道裏區是哈爾濱最有特點的市區。一條馬蹄石路直鋪至松花江畔,叫作“中央大街”。兩側魚刺般排列著十二條橫街,叫作“外國”一至十二道街。因是早年俄人所建所居,因得“外國”之名。少年時期的我,家在道裏區,但不是在道裏區的中央大街那一帶,而是在距中央大街三四站路的偏臉子。

哈爾濱市早年有幾處老居民區,偏臉子便是之一。這些老居民區,幾乎一概為沙土路。路兩側挖有夏季流水的溝,叫“陽溝”。“陽溝”乃相對於“陰溝”而言。陰溝之上鋪木板,人可行走。至我少年時,陰溝已基本不存在了,老居民區只剩陽溝了。

一條條陽溝後,便是一排排臨街的住宅。而臨街的窗,都用木板障子圍著。木板障子其實便是柵欄的一種,只不過比柵欄高,不那麽整齊美觀罷了。木板障子使城市裏平添了幾分鄉村的景味兒,給我留下很深的記憶。自然,用木板障子圍成的臨街園子裏,皆有樹、花和草生長著。有些木板障子,原先肯定也曾美觀過。木板的上端,鋸出齒形,或更好看的桃形、方塊形。天長日久,漸漸地朽了,缺斷了,於是補以不美觀的、帶皮的、長短不齊寬窄不一的雜木板、木條,也就只有叫“板障子”了。故板障子也可以看做“柵欄後”。

修柵欄是俄人的鄉村居住習慣。富裕的俄人,早年居中央大街一帶。不太富的和窮的,早年居偏臉子一帶。新中國成立後,政府向蘇聯遣送了一批俄人。於是那些住宅易主,成了許多中國人的家。柵欄也罷,木板障也罷,當然都是為了家的嚴緊,不致使人站在路上一眼從窗戶望進屋裏去。

陽溝上每隔幾米,便有小橋。叫小橋未免誇張,其實是過踏板。從板上過陽溝,迎面往往便是院門。那院門也皆為俄式的,大門上開小門。入了院門,就等於入了一個城市小“部落”。少則四五戶,多則七八戶、十幾戶,異姓而居。和北京異姓而居的四合院的情形一樣。俄人住時,一般都是一院一戶。中國人住時,就一院多家了。好比北京的四合院,原本也基本上一院一戶。既然異姓而居,便有公共義務。如輪流著每晚幾點關大門,天亮幾點開大門。如雨季共同疏通陽溝排水,冬季共同清雪。

我少年時期,那些院門大抵已朽損,但畢竟還都能算是門。

也有一院一戶的,非普通百姓人家可向往,是政府部門的小官,科長、副科長的家。再稍大點兒官,絕不至於住偏臉子。或新中國成立前的殷實人家,院子房子是早已買下的,屬私產。當年偏臉子屬私產的院子不少,約占一半。故許多人家之間的關系,不但是鄰居,又是房東和租戶的關系。

就是在如此這般的一條條街上、一座座院子裏、一戶戶人家中,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觀察過、親近過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各式各樣的女人,也領略過與我同齡的少女們的風情。有的是小知識分子之家,有的是工人之家,有的是小幹部之家,有的是小販之家,有的是被“共產”了的富人之家或被“合營”了的小業主之家。有的人家在街頭開爿小小的雜貨鋪維持生活;有的人家在街尾開修鞋鋪、理發亭;還有的人家靠男人收破爛兒,女人夏天賣冰棍兒、冬天賣糖葫蘆養家糊口……總之,沒上層人家,但有最底層人家。沒太富的人家,但有很窮的人家……

我的少年的眼和心,觀察過、親近過的,便是這些人家的母親們和女兒們——20世紀50年代,中國平民和貧民人家的母親們和女兒們。